昭东肉联厂的梧桐树在西月里抽出新芽,任晓雅捏着刚领到的工资条,指尖划过“学徒工”三个字,想起王浩走时说的“等我赚大钱娶你”。工资条边缘被她搓得发毛,像极了那些被退回的信纸上,“王浩”二字的笔画。
“晓雅,有人找你!”传达室的老张从窗口探出头,手里晃着封信。任晓雅的心猛地一跳,却在看见信封上的“上海某某出版社”时沉了下去——那是李伟帮她寄的投稿信,关于肉联厂新人的报道。她接过信,闻到信纸边缘沾着的油墨味,突然想起王浩的英雄钢笔,笔尖刻的“浩”字该生锈了吧。
宿舍楼的走廊飘着饭菜香,邻屋的嫂子们聚在水房议论:“听说贵州那边穷得很,汉人去了水土不服”“我表姑的儿子在凯里,说山里有瘴气,进去就出不来”。任晓雅端着搪瓷盆的手一抖,肥皂水泼在裤腿上,冻成冰碴的泡沫像极了王浩走时,火车窗户上的雾气。
“晓雅,你听说了吗?”同车间的小李凑过来,压低声音,“锅炉房的老王头说,他外甥在凯里看见个汉人,肚子肿得像孕妇,腿细得像柴禾棍,跟中了邪似的!”任晓雅猛地转身,搪瓷盆撞在水房的铁架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小李吓了一跳,手里的洗衣粉撒了半袋,白色粉末在水泥地上堆成个歪扭的稻草人。
任秀莲正在冻库清点库存,听见水房的动静时,手里的测温计差点掉进猪血桶。她想起老陈上个月捎来的口信:“千户苗寨有个汉商,犯了规矩,被下了稻草人蛊”,当时她把这话当迷信,此刻却觉得测温计的金属头冷得像苗寨的银饰。
“任主任,晓雅在宿舍哭呢!”小张气喘吁吁地跑来,辫子上沾着柳絮,“她说要去贵州找王浩!”任秀莲的测温计“咚”地掉进桶里,猪血溅在白大褂上,洇出暗红的花。她想起今早看见晓雅在黑板报上画的插图,“工业学大庆”的标题下,有个戴金项链的稻草人,被红笔圈了个大大的叉。
任晓雅把帆布包摔在床上,里面滚出半打油纸包——那是她攒的粮票和鸡蛋,准备路上吃。枕头下的碎花手帕被泪水浸得发皱,帕角的“浩”字像个伤口,在阳光下泛着白。她想起小李说的“肚子肿如孕妇”,想起王富贵喝醉时喊的“蛊”,突然觉得昭东的空气都让人窒息。
“你敢!”任秀莲推门进来,看见床上的帆布包,眼睛瞬间红了。她劈手夺过油纸包,粮票散落一地,鸡蛋在水泥地上滚出裂纹,像极了晓雅此刻的心。“贵州是什么地方?穷山恶水出刁民!”任秀莲的声音抖得厉害,白大褂袖口的血污蹭在晓雅的棉袄上,“你去了能找到什么?!”
晓雅盯着母亲袖口的血污,突然想起王浩电报里被红笔圈掉的字句。“我找不到他,你也不让我找!”她猛地推开任秀莲,帆布包带勒得肩膀生疼,“是不是你把他藏起来了?是不是你害了他?!”
锅炉房的烟囱喷出黑烟,王富贵拎着酒壶撞开冻库门时,正看见任秀莲甩了晓雅一巴掌。“任秀莲!”他把酒壶砸在地上,暗红的酒液泼在任秀莲的白大褂上,和猪血混在一起,“你连亲女儿都打!你心里有鬼!”周围的工人围拢过来,有人议论“虎毒不食子”,有人指着晓雅脸上的红印,眼神里透着惊惧。
任秀莲的手停在半空,看着晓雅脸上的巴掌印,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抱着发高烧的晓雅在雪地里跑,那时的女儿还会喊“妈妈抱”。现在,女儿眼里只有对她的恨,和对那个失踪男人的念。她张了张嘴,却只能听见锅炉房传来的汽笛声,像极了王浩走时的火车鸣笛。
晓雅捂着脸跑出冻库,帆布包在肩头晃出声响。她想起王浩说的“苗寨银项圈”,想起母亲藏在抽屉里的红笔电报底稿,突然觉得整个肉联厂都像个巨大的冻库,把她和王浩的爱情冻成了冰坨。李伟追上来想拉她,却被她甩开,帆布包带划过李伟的手腕,留下道红痕。
任秀莲瘫坐在冻库的猪血桶旁,白大褂上的酒渍和血污混在一起,像极了老陈描述的“稻草人身上的血”。赵国梁走进来,搪瓷缸子在手里转得飞快,茶叶梗拼成的人形在缸底晃悠。“秀莲啊,”他蹲下来,声音压得很低,“凯里那边又传来消息,说有个汉人和苗女谈恋爱,被下了蛊……”
晓雅跑到火车站时,绿皮火车的汽笛声刚响过。她攥着皱巴巴的车票,票面上“昭东—凯里”的字迹被汗水浸得模糊。卖茶叶蛋的大妈拽住她:“姑娘,你妈刚才来问过,说你要是买票就扣下!”晓雅挣开手,看见站台远处,任秀莲的白大褂在人群中晃动,像面投降的白旗。
锅炉房的烟囱在暮色中若隐若现,任秀莲站在冻库门口,看着晓雅的身影消失在候车室。她摸出裤兜里的电报底稿,最新一封是老郑模仿王浩笔迹写的“己平安返乡,勿念”,可她知道,真正的电文早在一个月前就断了,像极了晓雅那根被她强行扯断的红绳手链。煤炉里的火星溅在底稿上,将“返乡”二字烧成了灰烬。
晓雅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坐下,帆布包放在腿上,里面的鸡蛋碎了一半,蛋清渗出来,沾湿了碎花手帕。她想起王浩走时,火车窗户上的雾气被他划出的“浩”字,现在想来,那字迹竟和小李说的“中蛊者”的描述一样扭曲。广播里传来检票的通知,她站起身,却在看见任秀莲冲进候车室的瞬间,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任秀莲拽着晓雅往回走时,听见锅炉房传来王富贵的哭嚎:“我的侄儿啊……你是不是变成稻草人了……”她的脚步顿了顿,晓雅趁机挣脱,却被她死死抓住手腕。“妈求你了,”任秀莲的声音第一次带上哭腔,“贵州去不得啊……”
晓雅看着母亲发红的眼眶,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抓住她的手,不让她靠近绞肉机。可现在,她想靠近的,是那个可能正在受苦的恋人。候车室的灯光惨白,照在任秀莲白大褂的血污上,也照在晓雅手腕的红痕上,像极了电报线上传递的谎言与真相,在1975年的春天,拧成解不开的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