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感觉自己像一块破败的抹布,被粗暴地拖行。每一次颠簸,每一次被门槛或石阶磕绊,都像是钝刀子在他早己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反复切割。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沉浮,眼前是晃动的深灰色衣摆、冰冷的刀鞘和沾满泥污的石板路。东厂番役架着他的手臂如同铁钳,没有半分松懈,却也小心避开了要害,只确保他不至于立刻断气——督公那句“提头来见”如同无形的枷锁,比任何刑具都更有效地禁锢了他们的动作。
他被拖过庭院,绕过影壁,最终被塞进了一顶早己等候在外的、宽敞却异常沉重的奢华官轿里。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惨淡的天光,也隔绝了血腥与泥土的气息,只剩下一种混合着陈旧木头、上好墨汁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铁锈味的空气。轿子内部异常宽大,甚至能容人半躺,但此刻李福像一滩烂泥般被扔在冰冷的轿厢地板上,蜷缩在角落。他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一双沾着污泥和暗红血迹的皂靴,稳稳地踏在铺着深色绒毯的轿板上。
冯保就坐在对面。
轿子起行,异常平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显示出抬轿番役的高超技艺和极度的谨慎。轿厢内一片死寂,只有李福压抑不住的、带着血沫的喘息声,以及冯保那重新变得悠长、却依旧带着重伤后虚弱感的呼吸声。
李福不敢抬头,甚至不敢用力呼吸。他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正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不再有濒死时的疯狂和急切,重新凝结成了深不见底的寒潭,带着审视、评估,以及一丝……尚未散尽的、对“地涌金莲”药力的贪婪余韵。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逝。李福的伤口在每一次心跳中都抽痛着,提醒他生命的脆弱。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也许漫长如一个时辰,冯保那只沾着污泥和血痂的手,缓缓抬了起来。
李福的心脏猛地一缩。
然而,那只手并非伸向他,而是伸向了他怀中——一个极其隐蔽的内袋位置。冯保的动作依旧带着重伤者的迟滞和费力,指尖却异常精准。他摸索着,无视了李福因剧痛而瞬间绷紧的身体,片刻后,指尖触碰到了什么。
冯保的手指顿了顿,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从李福那几乎被血浸透的破烂衣衫内袋里,夹出了那半片被污泥包裹、深翠欲滴、依旧散发着微弱清冽气息的“地涌金莲”瓣片!
正是李福在兽苑匆忙藏起,准备留作种子的那半片!
李福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最后的依仗,他唯一的退路,竟如此轻易地被对方洞悉并剥夺!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他劫后余生的微末暖意。
冯保将那半片翠绿瓣片举到眼前,昏暗的轿厢内,那抹纯净的绿色仿佛自带微光,映照着他苍白如纸、深陷眼窝的脸,更添几分诡谲。他的目光在那瓣片上停留了许久,指腹极其珍惜地着表面残留的冰冷污泥,仿佛在感受其中蕴含的生机。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将这半片奇珍,与他之前从李福手中接过、此刻正紧攥在另一只手中的那几片瓣片,小心翼翼地合拢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低下头,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再次锁定了蜷缩在地、如同待宰羔羊的李福。
“你……很好。”冯保的声音嘶哑依旧,却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这三个字,却比任何怒吼都更让李福感到毛骨悚然。
“督公……饶命……”李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哀求,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板上。
冯保没有回应。他只是缓缓收回了目光,重新靠在轿厢壁上,闭上了眼睛。他那只攥着所有“地涌金莲”瓣片的手,紧紧贴在胸口,仿佛那里跳动的不是心脏,而是他续命的本源。另一只手则随意地搭在膝上,指尖残留的血污和污泥,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轿子平稳前行,穿过肃杀的街道,驶向那座象征着无上权柄与无尽恐怖的建筑——东厂。
当轿子终于停下,帘子被掀开时,刺骨的风裹挟着一种更加深沉、更加阴冷的铁锈和血腥混合的气息涌了进来。这里的光线似乎都比外面更暗几分。
李福被粗暴地拖出轿子。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高耸、压抑的灰色围墙,墙头似乎有尖锐的铁刺在昏暗天光下闪着寒芒。巨大的黑漆大门如同怪兽的口,无声地敞开着,门楣上没有任何牌匾,只有两个狰狞的狴犴兽首门环,冰冷地注视着下方。
这就是东厂!大明最黑暗、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权力核心!
几个穿着同样深灰色服饰、但气息更加阴冷、眼神如同毒蛇般的内侍早己垂手恭候在门内。他们看都没看如同死狗般的李福,目光全部集中在被番役小心翼翼搀扶下轿的冯保身上。
“督公!”为首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锐利的老太监疾步上前,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担忧。
冯保脚步虚浮,佝偻着背,脸色依旧苍白,但那股掌控一切的冰冷威压己重新凝聚。他微微摆手,示意不用搀扶,声音嘶哑低沉却清晰地命令道:“抬到……刑房……额……后面的……柴房。让老钱……去看。”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如同扔下一块寒冰,“吊住他的命。”
“是!”老太监躬身应道,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对身后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内侍立刻上前,从番役手中接过了李福。
李福感觉自己被移交到了另一双更冰冷、更不带感情的手中。他被架着,拖进了那扇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漆大门。门内是一条幽深的长廊,两侧墙壁高耸,光线昏暗,只有墙壁高处偶尔开着的狭小气窗透进几缕惨淡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陈旧的灰尘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仿佛渗入骨髓深处的、洗刷不净的血腥气!
他被拖行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脚步声在空旷的长廊里发出单调而瘆人的回响。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厚重铁门,门后死寂无声,仿佛隐藏着无数吞噬生命的秘密。偶尔经过一道开着的侧门,李福模糊的视线瞥见里面摆满了各种形状怪异、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刑具,墙上似乎还有大片深褐色、早己干涸的污渍……
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比身体的剧痛更猛烈地攥住了他。这里就是人间炼狱!
终于,他被拖离了那条令人窒息的长廊,拐进一个更加狭窄、更加肮脏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腐朽木头的味道和牲口棚般的臊臭。一扇破旧的木门被推开,他被首接扔了进去。
砰!
身体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扬起一片灰尘。李福闷哼一声,几乎昏厥过去。
这是一间极其狭小的柴房。堆放着凌乱的枯柴和杂物,屋顶低矮,布满蛛网。角落里甚至能看到老鼠窜过的黑影。唯一的“床铺”是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
“把他扔草堆上!” 一个嘶哑苍老的声音响起。
李福被七手八脚地抬起来,扔在那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一个佝偻着背、穿着不太合身的旧号衣、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头,提着一个破旧的药箱,慢吞吞地走了进来。他浑浊的眼睛在李福身上扫了一眼,如同看一块待处理的烂肉,没有任何表情。这就是“老钱”。
他蹲下身,动作粗鲁地撕开李福破烂的、被血痂粘连在伤口上的衣服。冰凉的、带着刺鼻气味的药粉被毫不吝啬地洒在那些深可见骨的鞭伤、棍伤和撕裂的伤口上。那药粉似乎有强烈的刺激性,接触到血肉的瞬间,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扎了进去!
“呃啊——!” 李福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
“鬼嚎什么!” 旁边一个看守的内侍不耐烦地斥道,“钱老头儿的‘生肌散’是督公开恩赏的,便宜你这腌臜东西了!忍着!”
老钱面无表情,仿佛没听到李福的惨叫,继续粗鲁地处理着伤口。他手法极其熟练,甚至带着一种麻木的残忍,用布条粗暴地将李福的身体一圈圈缠紧,如同捆扎一个破麻袋。剧烈的疼痛如同汹涌的浪潮,一波波冲击着李福残存的意识。
“骨头……没断干净……内腑……有淤血……” 老钱处理完,用袖子擦了擦手,嘶哑地对门口的内侍交代,“死不了。按时换药,给点米汤吊着。” 说完,他提起药箱,看也不看几乎昏死过去的李福,佝偻着背,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沉重的木门“哐当”一声被关上,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冰冷。
狭小、肮脏、散发着霉味和劣质药粉味的柴房,彻底陷入了黑暗和死寂。只有李福如同濒死野兽般粗重、痛苦的喘息声,以及伤口在药力作用下那令人发疯的灼痛感,在提醒着他,他还活着。
被囚禁在东厂最深处的柴房里,如同一只待宰的、仅剩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的牲口。
而此刻,在这座庞大阴森建筑的最深处,一间温暖如春、燃着上好银霜炭、弥漫着淡淡檀香的精舍内,冯保正闭目盘膝坐在一张铺着雪白狐裘的暖榻上。他手中紧握着那几片纯净如冰的翠绿瓣片,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源源不断滋养着他近乎枯竭生命的清冽力量。他苍白的脸上,死气褪去,一丝病态的潮红下,是重新凝聚的、深不可测的冰寒。
李福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张沾满血污污泥的脸,在他幽深的心湖中短暂地浮现,随即被更深沉的算计和冷酷所淹没。一个能献上“地涌金莲”的厨子?一个知道兽苑草棚秘密的蝼蚁?一个……需要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的“药引子”?
窗外,风声呜咽,卷过东厂高耸的围墙,如同无数冤魂的低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