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
“竟…能克毒？”
冯保那低沉沙哑、带着奇异共鸣的西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李福的脑海。
克毒，冯保果然身中剧毒。而这碗歪打正着的“三酸开泰”，竟阴差阳错地……起了效果。
这哪里是什么生机？这分明是捅破了比东厂诏狱更深、更致命的马蜂窝。知道这等隐秘本身就是取死之道，巨大的恐惧瞬间捏住了李福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伏在地上，身体因剧痛和这突如其来的恐怖真相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额头死死抵着地毯，冰冷的丝绒触感也无法平息那几乎要炸裂的神经。
精舍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万年玄冰，沉重得令人无法呼吸。檀香的气息也变得滞涩，带着一种死亡的味道。李福能清晰地感觉到，冯保那冰封刺骨的目光，己经不再是审视和探究，而是转化为了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杀机。那杀机如同无形的绞索，正缓缓收紧，勒住他的脖颈。
完了，全盘皆输，李福的心沉入无底深渊。他这亡命一赌，终究还是赌输了。他以为靠手艺能搏一线生机，却不知自己一脚踏入了更加万劫不复的深渊。从过往看宫斗剧积攒的经验判断，冯保绝不会允许一个知晓他身中剧毒的秘密，随时又可能被污泥秘密牵连的“罪奴”活下去。
就在李福万念俱灰，等待着那致命裁决降临的瞬间——
“冯伴伴！冯伴伴！你在里面吗？”
一个清脆如银铃、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和不容置疑的骄纵的声音，突兀地、毫无预兆地穿透了精舍那扇沉重的大门，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精舍侧面那扇相对轻巧、通往花园暖阁的雕花木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
一股清冽的、带着初雪寒梅气息的冷风猛地灌入，冲散了浓郁的檀香。伴随着环佩叮当的清脆声响，一道明艳的鹅黄色身影，如同春日里最耀眼的一道阳光，骤然闯入了这肃杀阴冷的权力核心。
来人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身量未足，却己显露出惊人的明丽。雪肤花貌，一双杏眼顾盼生辉，流转间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与浑然天成的贵气。梳着精致的双环髻，簪着点翠嵌珍珠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一身鹅黄织锦宫装，滚着雪白的狐毛边，衬得她娇艳无比，如同雪地里怒放的一枝迎春花。她手里还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描金食盒，显然是匆匆而来。
正是外姓王、靖边大将军苏震之女，太后亲封的柔嘉郡主——苏夕瑶！
“冯伴伴啊，我听说你身子又不爽利啦？正好，太后娘娘新赏了御膳房做的玫瑰酥酪，香甜得很，我特意给你送些来暖暖胃！”苏夕瑶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毫不掩饰的亲昵和关切。她脚步轻快，裙裾飞扬，似乎完全没察觉到精舍内那几乎凝固的杀意和压抑到极点的气氛。
她的出现，如同投入滚油锅的一滴冷水！
冯保那张苍白如纸、杀意凝聚的脸，在苏夕瑶闯入的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捏了一下。冰封刺骨的眼神中，那浓烈到几乎要溢出的杀机，如同遇到烈日的坚冰，猛地一滞，随即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强行压制下去——那里面有被打扰的不悦，有对这位小郡主身份的忌惮，更有一种瞬间变脸过程中的内心挣扎。
他放在狐裘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随即又强迫自己松开。深陷的眼窝里，冰寒的杀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层刻意营造的、带着些许疲惫的温和所覆盖。他脸上甚至极其勉强地挤出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僵硬的“笑意”。
“哎哟，我的小祖宗……” 冯保的声音瞬间变了调子，不再是那冰封千里的漠然和沙哑的杀意，而是带上了一种太监特有的、带着几分夸张的恭谨和无奈宠溺，“外面天寒地冻的，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当心着了寒气，太后娘娘和王爷知道了，还不得扒了老奴的皮？”
他的语气转换极快，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若非李福刚刚亲身经历了那几乎将他灵魂冻结的杀意，几乎要相信眼前这个对着小郡主“诉苦”的老太监原本就是十分和善的慈祥老人。巨大的反差感，只让李福觉得眼前的老人似乎与刚才那个冰冷吐露“克毒”二字的东厂阎罗根本就是两个人。
苏夕瑶却浑不在意，她几步蹦到暖榻前，好奇地打量着跪伏在地、浑身颤抖、散发着浓重药味和血腥味的李福，小巧的鼻子皱了皱：“咦？冯伴伴，这人是谁呀？怎么伤成这样？味道好难闻……他惹你生气啦？” 她那双清澈无垢的大眼睛里，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丝对难闻气味的不适，全然没有对眼前这卑微血腥一幕的恐惧或理解。
她转过头，好奇的目光落在李福身上，如同看着一件新奇又有点碍眼的物品。但顷刻间，在冯保看不到的角度，仿佛某个计谋得逞般的嘴角微微上扬，透露出一丝丝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在这个年纪不该拥有的狡诈。
李福伏在地上，浑身冰冷，冷汗浸透了后背。这个从天而降的小郡主的出现，像一道从天而降的屏障，暂时隔开了那索命的绞索。他剧烈的心跳并未平息，反而因为这种戏剧性的转折而跳动的更加剧烈。他知道，冯保的杀心并未消失，只是被这位身份尊贵、不谙世事的小郡主强行按捺了下去了。一旦郡主离开……
冯保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李福，那冰寒的警告意味一闪而逝，随即又堆满“笑意”看向苏夕瑶：“哎，一个不懂规矩、受了点小罚的下贱奴才罢了，污了郡主的眼。老奴这就让人把他弄走，省得熏着您。” 他轻描淡写，试图将李福的存在抹去。
“哦……”苏夕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装作一副对“下贱奴才”的命运并不关心的样子。她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手中的食盒上，献宝似的往前递了递：“冯伴伴，你快尝尝这个酥酪嘛，可好吃了，香香甜甜的。是太后娘娘赏给我的，我看你最近脸色这么白，特地拿来分一点给你吃，补补气血。”
“好好好，郡主有心了，老奴谢郡主赏。” 冯保连忙应着，示意旁边如同石雕般的内侍上前接过食盒。他脸上的“温和”面具维持得滴水不漏，但李福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面具之下，被强行压抑的杀意和因计划被打断而产生的极度焦躁，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岩浆，在无声地沸腾。
这位小郡主的意外闯入，如同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暂时吊住了李福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性命。然而，丝线的那一端，却握在喜怒无常、杀伐决断的东厂督公手中。这暂时的喘息，是福是祸？李福不知道。他只知道，当这位天真烂漫的小郡主离开这间精舍之时，恐怕就是那被强行压下的杀意，彻底爆发、将他吞噬殆尽之刻。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又如此令人绝望。他只能维持着跪伏的姿势，在浓烈的檀香、少女身上的清香、以及自身血腥药味的混合气息中，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落下的最终审判。而自己活下去的希望，似乎也将会在小郡主离开的瞬间，变得微弱而渺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