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紧贴着柔软却冰冷的地毯，檀香的清冽与自身浓烈的药味血腥混合，形成一种奇异的窒息感。冯保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他后颈寒毛倒竖，每一秒的沉寂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嗯。”
终于，一个极轻、极冷，仿佛从九幽地府传来的单音节，打破了死寂。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漠然。
李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肌肉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等待着那雷霆万钧的审问。
然而，预想中的厉声质问并未到来。冯保的声音依旧是那种不疾不徐、冰封千里的调子，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或者说，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抬起头来。”
“看着咱家。”
命令简短，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李福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肋下因抬头动作带来的撕裂剧痛，缓缓抬起沾着灰尘和冷汗的脸。
精舍内琉璃宫灯的光线柔和，却清晰地照亮了暖榻上的冯保。他依旧端坐，雪白的狐裘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枯井，但那井底深处，冰封的湖面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涌动？不再是纯粹的杀意，而是一种更复杂、更难以捉摸的东西——审视？探究？甚至…一丝几乎不可能存在的…犹豫？
李福的目光撞上了那冰封刺骨的视线。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当头浇下，几乎要将他冻僵、碾碎。然而，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瞬间，两世为人的屈辱、那碗“三酸开泰”带来的奇异信心、老钱那最后一点触碰带来的隐晦支撑，以及那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孤勇，如同滚烫的岩浆，猛地冲破了恐惧的冰层。
他不能怂！绝不能！
冯保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仿佛要透过皮肉骨骼，看清他灵魂深处每一个肮脏或挣扎的角落。那目光掠过他惨白的脸色、涔涔的冷汗、因剧痛而微微抽搐的嘴角，最终，定格在他那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光芒的眼睛上。
“李福。”
冯保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似乎更轻，却如同重锤敲在李福心上。
“你…很好。”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是讽刺？是反话？还是…某种…认可？李福的神经绷到了极限，几乎要断裂。
“那碗汤…” 冯保的语速放得更慢，每个字都像在冰面上凿刻，“‘三酸开泰’…名字，是你起的？”
来了，最关键的问题！李福的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嘶哑的嗓音带着重伤的虚弱，却异常清晰地回答：
“回督公…是罪奴胡乱起的。”
“胡乱？”冯保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一碗胡乱起的汤，让咱家睡了个好觉？”
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紧紧缠绕着李福，“说说吧。那三酸…都是什么酸？如何个‘开泰’法？”
“咱家…洗耳恭听。” 最后西个字，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山岳般的压力轰然压下。
机会！唯一的生机！
李福的脑海中，现代后厨的油烟味、领班的唾骂声、砧板上火辣辣的伤口、明朝粪坑的恶臭、污泥下的秘密、老钱嘶哑的提醒…所有混乱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被一股强烈的求生欲和对自身手艺的孤注一掷强行糅合、提纯。
他是唯一能做出这碗汤的人！
“回…回禀督公”李福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虽然依旧嘶哑虚弱，却字字清晰：
“罪奴…罪奴斗胆！那三酸，并非胡乱！”
“第一酸，取山野梅子初熟之青涩，置于烈日暴晒使之脱水，佐以粗盐腌渍，后按古法储藏，取其酸烈醒神，使人口舌生津，开胃化浊。”
（对应：现代腌渍的乌梅，取其果酸之烈。）
“第二酸，取窖藏经年之老浆，取其醇厚绵长，温润脏腑，安魂定魄。”
（对应：米醋发酵的醇厚风味，取其安神之效。）
“第三酸…第三酸…” 李福的语速急促起来，眼神中的疯狂光芒更盛，仿佛在燃烧自己的生命，“取…取西域异果‘柠橙’之汁。其酸清冽如冰雪，首透心窍。能涤荡秽气，破…破淤通滞。”
（对应：现代的柠檬，柠檬酸带来的独特清新感和潜在的解腻、促进循环效果。）
他每说一种酸，都在拼命回忆现代烹饪知识里关于酸味的科学解释，然后用他能想到的最玄妙、最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中医或道家术语去包装、去诠释。他不知道冯保懂不懂，但他必须赌。赌这“三酸开泰”的效果足够震撼，赌冯保需要这效果。
“三酸汇聚，刚柔并济，阴阳相生！”李福几乎是喊出来的，额角青筋暴起，肋下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强撑着，将记忆中所有关于味道调和、关于酸味层次的知识倾泻而出，“开泰者，取其破晓新生、万物复苏之意。督公…督公乃国之柱石，日理万机，心火郁积，浊气内生。此汤或可…或可稍稍涤荡内腑，疏通气机助督公安眠片刻。”
他猛地伏低身子，额头重重磕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全身的力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肋下伤口崩裂带来的温热湿濡感。他赌上了自己所有的知识、所有的理解，甚至…编造了部分内容（如柠橙）。
成败，在此一举！
精舍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李福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他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檀香的气息浓郁依旧。
琉璃宫灯的光芒似乎都凝滞了。
暖榻之上，冯保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冰雕。
他那冰封的目光，依旧死死钉在伏地的李福身上。只是，那目光深处，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腾了一下。不是杀意，而是一种更深的震动。甚至是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
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病态的红晕似乎加深了一瞬。他放在狐裘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良久，一个比之前更加低沉、更加沙哑，仿佛带着某种奇异共鸣的声音，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
“酸…”
“竟…能克毒？”
这西个字，如同惊雷，在李福混乱而紧绷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克毒？冯保他…他竟然不是普通的积劳成疾？他中了毒？这“三酸开泰”…歪打正着，竟然能克毒？！
巨大的信息量和更深沉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李福。他伏在地上，身体因震惊和剧痛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他知道，自己似乎无意中，捅破了一个比污泥和秘密更加黑暗、更加致命的真相。这不再是关于一碗汤的价值，而是…卷入了东厂督公都身陷其中的毒局！
生死的天平，在“克毒”二字出口的瞬间，陡然倾斜向了一个更加凶险莫测的方向。他这亡命一赌，赢来的不是生机，而是一个更深的、更致命的旋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