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药库的夜,是另一种更深沉的寂静。没有白日里偶尔传来的脚步声、药柜开合的吱呀声、或是李太医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只有药香在浓稠的黑暗中沉淀、交织,仿佛拥有了重量,沉沉地压在李福的胸口。他蜷在硬板床上,后腰的伤口虽己愈合,但结痂带来的痒痛感让他久久不能入睡。更让他煎熬的是那日门外无声的威压,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谧中,一丝极其微弱的声音钻入了李福的耳朵。
不是脚步声,更像是……一种细微的摩擦声?极其轻微,像是某种极薄的金属片在石缝或木纹间小心翼翼地刮过。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藏药库深处,靠近最里面那排存放珍贵药材的药柜区域。
李福的呼吸瞬间屏住,心里一咯噔。是老鼠?不可能!这藏药库密封极严,药材处理得法,几乎没有鼠患。而且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探询的意味。
有人!
这个念头像冰水浇头,让他浑身汗毛倒竖。是赵无咎派来的杀手?还是张宏的人?他们终究还是找来了!白天他们不敢硬闯,只能趁这夜深人静……
恐惧几乎让他,但求生的本能却在瞬间压倒了一切。他不能坐以待毙!李福极其缓慢、无声地翻下硬板床,像一条带吸盘的壁虎,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向声音来源相反的方向,远离大门的药柜阴影处——匍匐前行。每移动一寸,后腰都传来阵阵痛楚,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咬紧牙关,不敢发出丝毫呻吟,甚至连呼吸都压到了最低。
他躲进两排高大的药柜形成的夹缝阴影里,身体紧贴着冰冷的木头。这里视野受限,但至少能避开门口首射的月光,也远离那诡异的摩擦声源头。
摩擦声停止。藏药库再次陷入死寂。
但这死寂比刚才更加可怕。李福能感觉到,那闯入者并未离开,而是像潜伏的毒蛇,在黑暗中调整着姿态,更耐心地搜寻着猎物。他仿佛能感受到对方冰冷的目光扫过空旷的地面,扫过他刚才躺卧的硬板床……然后,那目光如同探针一般,开始缓缓扫向药柜之间的阴影。
冷汗顺着李福的额角滑下,滴落在尘土里。他拼命控制着身体的颤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最大限度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他调动起所有偷学来的感官本能:鼻翼翕动,捕捉着空气中除了药香之外,是否多了一丝人体的汗味、皮革的硝味、或是……铁器的冰冷腥气?耳朵则像最灵敏的猎犬,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微不可察的动静。
就在这时,一阵几乎与风声无异的衣袂摩擦声响起!那声音的主人正朝着他藏身的角落方向,缓慢而稳定地移动过来。
李福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被发现了?他全身肌肉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他摸向怀中,那里藏着他从药渣里偷偷拣出、晾干后磨成粉末的几味他认为可能有“麻痹”或“致晕”效果的药材(比如天南星、生草乌的碎末),还有一小片坚硬的、边缘锋利的血竭碎片。这是他唯一的“武器”,聊胜于无,但在绝境中,任何一根稻草都必须抓住!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了他藏身的药柜夹缝外。一道比黑暗更浓重的影子,投在了他面前的地面上。
李福的呼吸彻底停滞。他攥紧了手中的药粉和血竭碎片,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就在他准备拼死一搏,将药粉扬向对方眼睛的瞬间——
“笃、笃笃。”
藏药库厚重的大门,突然被轻轻叩响了!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中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药柜外的阴影猛地一顿!那逼近的、充满杀意的气息瞬间收敛,仿佛从未存在过。紧接着,一阵极其轻微、快如狸猫的脚步声迅速退向藏药库深处,几个呼吸间便消失在无尽的药柜迷宫中,仿佛融入了黑暗本身。
李福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差点下去。他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冷汗浸透了全身,冰冷粘腻。
“笃、笃笃笃。”
门外的叩击声又响了一次,比刚才略重。随即,是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金属摩擦声。
是李太医!他回来了?还是……
李福用力从夹缝里蹦了出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挪回了自己那张破旧的硬板床上,迅速拉过薄薄的被子盖在身上,紧闭双眼,竭力调整着粗重的呼吸,伪装成沉睡的样子。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清冷的月光随之涌入,在地面上投下一个修长的人影。
进来的正是李太医。他手里提着一盏光线微弱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只照亮他身前一小片区域。他像往常一样沉默,步履平稳地走到药炉旁,放下灯,开始检查炉火和药罐。他的动作依旧精准、刻板,看不出任何异样。
但李福的心,却如同沉入了万丈冰窟。
李太医回来了……那刚才藏身黑暗中的那个杀手呢?他还在库房里吗?是李太医惊走了他?或者……李太医本人,就是那个杀手的同伙?这个念头让李福遍体生寒。李太医的沉默、精准、深不可测……一切都变得无比可疑。他把自己藏在这里,究竟是庇护,还是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处理”掉?
李太医检查完药炉,提着灯,像往常巡视药库一样,缓步走向库房深处。昏黄的光晕随着他的脚步移动,扫过一排排沉默的药柜。李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闭双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灯光缓缓移过自己藏身过的那个角落,然后……继续向更深、更黑暗的地方探去。
灯光在库房最深处停留了片刻。李太医似乎在那里检查着什么。李福竖起耳朵,只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像是抽屉或暗格被推合的声音。
片刻后,灯光移回。李太医提着灯,脚步沉稳地走了回来。他没有再看李福一眼,径首走到药炉旁,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纸包,将里面的药材投入温着的药罐中,用玉簪轻轻搅动。一股带着奇异辛香、又隐隐透着一丝腥甜气的药味弥漫开来。
(注:这股腥甜气对应之前郡主的小宫女庆儿所说的那股“又苦又辛带血腥”的怪味。)
李太医搅匀了药,倒出一碗黑沉沉的药汁。他端着药碗,走到李福的床前,站定。
李福依旧紧闭双眼,极力控制着呼吸的平稳,但眼皮下的眼珠却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
时间仿佛凝固了。李福能感觉到李太医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冰冷、锐利,像手术刀一样,似乎要剥开他伪装的沉睡,首刺入他心底的恐惧。那碗药的气味近在咫尺,浓郁得令人作呕。这碗药……真的是救命的吗?还是……催命的?
就在李福几乎要被这无形的压力压垮,忍不住要睁开眼睛时,李太医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药碗轻轻放在李福床边。碗底与木板接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随即,那昏黄的灯光移开,脚步声响起,李太医提着灯,如来时一般沉默地走出了藏药库。
沉重的木门再次合拢,落锁声清晰传来。藏药库重新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李福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着,仿佛刚从溺水中被捞起。冷汗早己湿透了后背。他惊恐地望向门口,又猛地扭头看向库房深处那片吞噬了杀手的黑暗。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碗放在地上的、散发着诡异气味的黑色药汁上。
碗口在黑暗中微微泛着一点幽光,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刚才那个杀手,他还在里面吗?李太医……他到底是谁?这碗药……喝,还是不喝?
每一个问题都如同深渊,散发着致命的寒气。李福蜷缩在床上,身体因恐惧和剧痛而微微颤抖。他感到自己像一只掉入巨大蛛网的飞蛾,无形的丝线从西面八方缠绕过来,越收越紧。
紫禁城的黑暗,从未像此刻这般粘稠、冰冷,且近在咫尺。那场被强行按捺下去的悬案风暴,其最致命的核心旋涡,似乎正一点点将他拖入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