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与血腥味在狭小的藏药库内交织翻滚,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氛围。
李时珍重新点燃的小火炉上,新的砂锅刚刚架稳,药材尚未投入,他枯瘦的手指捻起几片黄芪(补气养血、利尿消肿,缓解气虚体弱),目光却穿透昏暗落在后窗那个狰狞的破洞上。冷风裹挟着夜露的气息倒灌进来,吹得炉火明明灭灭。
李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怀中《草木毒鉴》坚硬的书角抵着胸口,提醒着他刚刚逃离的生死一线。李时珍那句“你的命,要靠你自己去争”如同烙印,烫在他的心头,恐惧正被内心中的决绝缓慢取代。他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擂鼓般的心跳,目光扫过地上不再动弹的两名刺客——一个死状凄惨,一个形同痴傻。这就是李时珍的手段,快、狠、绝!
就在这死寂与惊魂甫定交织的瞬间,库房靠近前院方向的厚重木门,突然传来一阵轻微到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嗒…嗒…嗒”声。
不是粗暴的撞击,也不是刀劈斧凿,更像是某种约定好的暗号,带着一种克制而急迫的节奏,三声一组,敲在门板上。
李福的心脏猛地一抽,瞬间绷紧!又有敌人?前门?赵无咎的人竟如此肆无忌惮,前后夹击?!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望向李时珍,眼神里充满惊惧。李时珍捻着黄芪的手指微微一顿,锐利的目光瞬间投向前院的门扉。他没有立刻动作,侧耳倾听着那细微的叩击声,脸上刻板的线条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格外的深邃难测。
“嗒…嗒…嗒…” 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清晰了一分,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坚持。
李时珍眼中精光一闪,似乎辨认出了什么。他没有像之前面对破窗刺客那般雷霆反击,反而极其轻微地对李福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同时自己脚步无声地向门边挪去几步,身体微微侧开,避开了可能被门外突袭的正面位置。
“谁?”李时珍的声音低沉而平稳,穿透门板,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
门外静默了一瞬,随即,一个刻意压低的、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语速极快:“李神医,老朽姓陈,奉柔嘉郡主之命,有要紧之事,面见李福小哥!外头有狗,刚甩脱,请速开门!”
“姓陈?奉柔嘉郡主之命?柔嘉郡主又是谁?”李福失声低呼,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难道是她?”他脑海中灵光一现,浮现出一丝明悟。他来到大明后唯一见过的郡主,是……那个闯进东厂精舍内拿酥酪给冯保品尝的,天真烂漫的小郡主吗?她派陈姓老者前来面见所为何事?外面有“狗”,是指赵无咎的爪牙在追踪?
李时珍眉头微蹙,显然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沉声道:“口令。”
门外陈姓老者的声音立刻回应,没有丝毫犹豫:“‘青蚨(fú)引路,不避风霜’。”
李福心头一震!“青蚨”,源自《本草纲目》中记载的一种传说中奇特的昆虫,原型可能是田鳖、桂花蝉,传说母子分离亦能相寻。陈姓老者那句“青蚨引路,不避风霜”,就是他们对好的暗号吗?
李时珍眼中疑虑稍减,他不再犹豫,动作迅捷却无声地拨开门闩(shuān),将厚重的木门拉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道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瞬间闪了进来,反手又将门轻轻合拢、闩好,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几乎带起残影。来人正是小郡主府上那位深藏不露的老仆,陈伯。
陈伯年约六旬,身形精瘦,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布首袍,背微微佝偻,脸上皱纹深刻,形似饱经风霜的老农。
然而,他那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却亮得惊人,如同蛰伏的鹰隼,精光西射,瞬间扫过整个库房——地上散落的药汁碎锅、墙壁上溅射的木屑、尤其是地上那两具触目惊心的刺客尸体(一死一废)。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凛冽的杀气不受控制地溢出,让库房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但当他的目光落在靠在墙边、脸色苍白却无大碍的李福身上时,那股杀气才瞬间敛去,化作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
“李福小哥!”陈伯一步抢到李福身前,上下打量,语气带着真切的焦急,“你……你可还好?赵无咎的爪牙‘夜枭’盯上你了,不过那夜被老朽打伤了,短期内应该不会有所行动!郡主让老奴过来护着你,顺便盯着赵无咎的下一步动作。不过老奴紧赶慢赶,还是……还是晚了一步!”他看着地上的狼藉和刺客,眼中满是后怕与自责。
“陈伯……”李福看着这陌生面孔眼中的真诚,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一丝,声音有些哽咽,“我…我没事,多亏先生…” 他感激地看向李时珍。
陈伯立刻转身,对着李时珍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多谢李神医仗义出手,保全我家郡主的……朋友!此恩,王府铭记于心!”他特意在“朋友”二字上微顿,表明了立场。
李时珍微微颔首,算是受了这一礼,目光却依旧锐利地审视着陈伯:“外面的‘狗’,甩干净了?”
陈伯首起身,脸上恢复那种市井老仆的恭谨,眼中却精光内蕴:“回神医,是两条硬爪子,身手不弱,像是东厂番子里的精锐。老奴带着他们在城南兜了大半个时辰的圈子,借了漕帮运粮的船坞水道才彻底脱身,确保无人尾随至此。”他的语气平静,仿佛甩脱东厂精锐追踪不过是件寻常小事。李福听得暗暗咋舌,陈伯的身手,恐怕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嗯。”李时珍不置可否,目光转向李福,“既是郡主寻你,必有要事。”他重新走回小火炉旁,开始往新砂锅里添水、放置药材,仿佛刚才的对话和眼前的危机都与他熬制的这碗药无关。
陈伯这才想起正事,脸上显出凝重,立刻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约莫半个巴掌大小、扁平的物件,郑重地双手递给李福:“李福小哥,这是郡主亲笔手书,并附上一件紧要信物。郡主言道:情势危急,赵无咎所图甚大,远非表面争夺督公之位那般简单!冯保之死牵扯极深,恐动摇国本!此书与信物,或可为你指明一线生机,或可成为保命之符。郡主还说……”陈伯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万望珍重,务必……活着!”
李福心头剧震,双手微颤地接过那油纸包。入手微沉,除了纸张的触感,里面确实包裹着一个硬物。他小心翼翼地揭开油纸,里面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信笺,散发着一缕极淡的、属于青春少女的幽香。信笺之下,静静躺着一枚约两寸长的玉饰。
这玉饰造型奇特,非龙非凤,竟是一只栩栩如生、振翅欲飞的青蚨虫!通体由青玉雕琢而成,玉质温润,触手生温,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而深邃的光华。虫身线条流畅,翅膀上的细微纹路都清晰可见,虫眼处镶嵌着两点极细小的黑曜石,更添几分灵动与神秘。
“这是……青蚨佩?”李福喃喃道,指尖着那温润的玉质,仿佛能感受到小郡主传递过来的那份沉甸甸的关切与托付。他强忍着立刻阅读信笺的冲动,将信物紧紧攥在手心,抬头看向陈伯,眼中充满了疑问与急切:“柔嘉郡主她……可还安好?她怎知我在此处?又怎知赵无咎……”
陈伯脸上忧色更浓:“郡主暂时无恙,但处境亦如履薄冰。冯保暴毙,宫中暗流汹涌,东厂内部更是人人自危,互相倾轧。郡主自有她的消息来源,得知你被卷入冯保案,又发现赵无咎调动‘夜枭’寻觅你的踪迹,便立刻让老奴设法寻你。只是没想到,赵无咎的人来得如此之快,下手如此之狠!”他瞥了一眼地上的刺客,眼中寒芒一闪。
“那……那这信……”李福看着手中的油纸包,感觉它重于千钧。
“信中所言,老奴亦不知晓。”陈伯摇头,“郡主只说,此信与青蚨佩,关乎你能否破局,甚至……关乎能否揪出赵无咎背后真正的黑手!”
“背后真正的黑手……”李福和李时珍心中同时闪过这个念头。李时珍搅动药汁的手微微一顿,眼眸深处似有波澜掠过。李福则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赵无咎己是如此可怕,那他背后的人……?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熬药、仿佛置身事外的李时珍,忽然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陈老的身法,是军中的‘七星步’吧?敛息藏形的功夫,更是得了锦衣卫‘潜龙诀’的精髓。难怪能在东厂番子眼皮底下轻易脱身。”
陈伯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他霍然转头看向李时珍,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度震惊和戒备的神色,眼神锐利如刀,周身气息瞬间变得危险而凝滞!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隐藏数十年的根底,竟被这位看似只懂药石之术的医圣,一眼看穿!
库房内的气氛,因李时珍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间再次绷紧,甚至比刚才刺客来袭时更加微妙和紧张。
李福也愣住了,看着陈伯骤然变化的脸色,再看看依旧平静搅动药锅的李时珍,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先生……他到底知道多少?他身上又藏有多少秘密?
陈伯死死盯着李时珍,眼神复杂,惊疑、忌惮、甚至有一丝被看透底细的恼怒。过了好几息,他周身那股危险的气息才缓缓收敛,重新变回那个不起眼的老仆模样,只是声音干涩了许多:“李神医…好眼力。老奴这点微末伎俩,在您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他选择了默认。在这样一位深不可测的人物面前,否认是徒劳的,反而显得愚蠢。
李时珍没有再追问,仿佛刚才只是随口点评了一句药材的成色。他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擦了擦手,目光扫过地上的一片狼藉和两个麻烦,最后落在李福手中的油纸包上。
“此地不宜久留。”李时珍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刻板,“血腥味太重,窗破门开,很快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药,换个地方熬。”
他看向李福,语气不容置疑:“带上你的‘钥匙’和信,跟我去后院的‘百草堂’。那里更清静,也……更安全些。” 他特意强调了“钥匙”二字,目光若有深意地掠过李福怀中的《草木毒鉴》。
李福紧紧握着柔嘉郡主的信和青蚨佩,感受着《草木毒鉴》冰冷的棱角,又看了一眼地上死去的刺客和变成废人的另一个,一股沉重的命运感压上心头。破局的线索就在手中,但前方的路,显然布满了比今夜更加凶险的荆棘与毒瘴。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看向李时珍和陈伯,用力点了点头:“好!”
炉火上的药汁开始发出细微的咕嘟声,新的药香渐渐弥漫,试图驱散血腥。藏药库内的三人都知道,一场更加惊心动魄的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而陈伯拼死送来的这封信与青蚨佩,将成为李福踏入紫禁城这场棋局的关键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