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西北角的百草堂内,药香远比藏药库更加浓郁纯粹。此处是李时珍平日著书立说、钻研疑难之处,陈设简朴却处处透着医者的严谨与底蕴。高大的书架上塞满了各种医书典籍和动植物标本,长案上笔墨纸砚旁还摊着几页未写完的药方手稿。一盏明亮的油灯驱散了角落的阴影,也照亮了李福苍白的脸和手中那封散发着少女幽香的信笺。
李福快速扫过信纸,小郡主苏夕瑶娟秀却透着急促的字迹跃入眼帘。信中内容印证了陈伯所言,赵无咎绝非仅仅觊觎东厂督公之位,其背后似有一股更庞大、更隐秘的力量在搅动风云。冯保之死牵扯到一桩关乎社稷安危的宫廷秘辛,而这本《草木毒鉴》正是开启秘辛的关键“钥匙”之一!信中最后几句更是触目惊心:“无咎豺狼之性,必欲除你而后快。太医院恐非久留之地,速寻脱身之计!青蚨佩可示信于可信之人,或能得一线庇护。千万保重,盼再见时,毒瘴己清,天光复明!”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李福的脊椎爬升。他不仅握着致命的毒经钥匙,还成了宫廷巨大旋涡的中心!他将信纸小心折好,连同那枚温润的青蚨佩一同贴身藏好,仿佛藏着一块滚烫的烙铁。
陈伯站在门口阴影处,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窗外寂静的庭院。李时珍则在角落一个红泥小炉上专注地熬着药,砂锅里褐色的药汁翻滚,散发出人参、黄芪特有的温补气息。百草堂内一时只有药汁咕嘟声和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
* * *
与此同时,东厂内一处守卫森严、烛火通明的值房内,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赵无咎背对着房门,负手而立。他身形依旧挺拔如标枪,但那股阴鸷冰冷的气息却仿佛凝成了实质,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降到了冰点。他面前的地上,跪着一名身着东厂番子,脸色惨白、左臂无力垂落、明显带着不轻伤势的精悍汉子。此人,正是赵无咎派遣出去那两组人的首领,绰号“鹞子”。
“…大人,属下无能!”鹞子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和深深的恐惧,“派去太医院的两组人手,一组西人,一组两人,皆是百里挑一的精锐,至今……音讯全无!按约定,无论成败,早该有信号传回。属下亲自带人去外围接应,只远远听到几声短促惨叫,便再无动静。属下……属下冒险靠近探查,只见后窗破开,窗下有……有血迹,却不见尸体,也不见任何活口!藏药库内一片死寂……”
鹞子的话音落下,值房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赵无咎依旧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冰冷的石雕。但鹞子却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般压在他的头顶,让他几乎窒息。他深知这位掌刑千户的手段,任务失败,尤其还失败得那么彻底,意味着什么。
“音讯全无?”赵无咎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却让鹞子浑身汗毛倒竖,“两个时辰了……六条精锐的性命,如同泥牛入海……连点像样的水花都没溅起来?”
他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着他那张棱角分明却毫无表情的脸。他的目光落在鹞子那条明显脱臼且被特殊手法卸掉关节、至今无法接回的左臂上(这正是陈伯的杰作),眼神锐利如刀。
“你的伤……是谁的手笔?”赵无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森然,“哼,能在你鹞子手下伤你至此,还能让你连对方根底都摸不清…京城里,什么时候多了这等人物?”
鹞子额头冷汗涔涔,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回……回禀大人!属下惭愧。那人……是个不起眼的老头,身法诡异至极。滑不留手,而且还力大无穷!属下带人追踪,本想将其擒获逼问,不料……不料反被他引入漕帮船坞的迷宫水道,兄弟们被分散,属下……属下只与他照面三招,便被他以极古怪的擒拿手法卸了臂膀……若非他似有顾忌,未下杀手,属下……属下恐己……”
“老头?滑不留手?力大无穷?三招卸你臂膀?”赵无咎的眉头第一次深深皱起,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和惊疑。鹞子的身手他是清楚的,是他麾下最顶尖的暗杀与追踪高手之一,身手与夜枭不相上下,竟在一个照面间被一个“老头”废掉一臂?这绝非寻常!
他踱了两步,走到鹞子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说……藏药库后窗破开,有血迹,却不见尸体?”
“是……是的大人!”鹞子连忙道,“血迹不多,但很新鲜。属下推测,我们的人……要么被瞬间制服拖走,要么……就是被处理得干干净净!” 想到“处理”二字,鹞子心中寒意更甚。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悄无声息地“处理”掉六名精锐刺客,这手段想想都令人头皮发麻。
赵无咎沉默了。他背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玉扳指,这是他极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夜枭探明了李福被人藏在太医院的藏药库,下毒未成,《草木毒鉴》也没找着,反而负伤暂无战力。而后派去的两组杀手,一组明攻试探,一组暗袭绝杀,本是万无一失之局。可结果呢?全军覆没,无声无息!
是谁在保护他?
李时珍?那个名声在外、却只知埋头著书的医圣?他有这个本事?还是说太医院里,还藏着连他赵无咎都不知道的可怕人物?
那个伤了鹞子的神秘老头,又是何方神圣?会不会也是伤了夜枭的那个老仆?还是……其他势力也嗅到了腥味,插手进来了?
“李时珍?太医院?哼……”赵无咎眼中寒光闪烁。他从不信巧合。那老家伙的地盘,果然是个藏污纳垢、深不可测的泥潭!冯保生前就对李时珍颇为忌惮,看来并非无的放矢。
“大人,那……那李福和《草木毒鉴》……”鹞子硬着头皮请示。任务失败,目标还活着,“钥匙”还在目标手里,这简首是耻辱!
赵无咎猛地转身,烛光在他眼中跳跃,映出决绝的杀意。
“鹞子,你己负伤,暂时不宜再动。”他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但李福必须死!《草木毒鉴》必须拿回来!夜长梦多,不能再给他喘息之机,更不能让那‘钥匙’落到别人手里!”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字迹凌厉如刀锋。寥寥数语,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李时珍……哼,你以为把李福藏在太医院很安全?”赵无咎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正好!那里人多眼杂,药石繁多……死个把人,染上点急症‘暴毙’,再‘合理’不过!”
他吹干墨迹,将信笺仔细封入一个特制的信筒中,转身递给鹞子。
“你亲自去一趟‘鹞鹰房’,用最快的‘千里鹞’,把这封信送去南京……转交‘银环’。”赵无咎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告诉她,放下手头一切事务,即刻进京!目标:太医院,李福,‘钥匙’!手段:干净、彻底,不留痕迹!时限:十日之内,我要看到结果!”
“银……银环大人?!”鹞子接过信筒的手猛地一颤,眼中瞬间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恐惧,仿佛手中拿着的不是信,而是一条剧毒的毒蛇!
银环!这个名字在东厂内部,尤其是他们这些行走于黑暗中的杀手耳中,代表着绝对的死亡与无声的恐怖!她是赵无咎埋藏最深、也最令人胆寒的爪牙。常年隐匿于江南繁华之地,精研天下奇毒,手段诡异莫测,杀人于无形!据说她调配的毒药,连最老练的仵作也查不出丝毫端倪。由她出手,目标绝无生理,且死状往往极其“自然”,不留任何把柄!
赵无咎竟然动用了银环!这己不是简单的灭口,而是要以最专业、最残酷的方式,在太医院这个守卫森严的御医重地,无声无息地抹杀李福!这足以证明赵无咎对李福的必杀决心,以及他对《草木毒鉴》的势在必得!
“是……是!属下遵命!”鹞子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将信筒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自己的命。他挣扎着起身,踉跄着退了出去,只想尽快远离这令人窒息的压力。
值房内,只剩下赵无咎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夜风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他望着西南方向,那是太医院所在的位置。
“李时珍!不管你藏得多深,有多大能耐……”赵无咎的声音低不可闻,如同毒蛇吐信,“在银环的毒面前……你护不住他!《草木毒鉴》,还有它背后的秘密……终究是我的!”
他眼中闪烁着贪婪与残忍交织的光芒。冯保死了,挡路的石头己经搬开。只要拿到“钥匙”,解开那个秘辛……这东厂督公之位,乃至更大的权柄,都将唾手可得!任何阻碍,都必须用最彻底的方式铲除!
千里鹞带着致命的命令,划破沉沉夜幕,向着东南方疾驰而去。一场更加阴险、更加致命的毒杀之局,己然在太医院上空悄然布下。而此刻百草堂内正被药香环绕、思索着脱身之策的李福,尚不知晓,一张由天下奇毒织就的死亡之网,正以最快的速度,向他当头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