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刺骨。李福感觉自己像一片破碎的叶子,在混沌的激流中沉浮。意识模糊,身体仿佛己不属于自己,只有胸口那一点微弱的暖意,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不肯熄灭——那是百年老参磅礴的药力,也是他体内被李时珍强行唤醒、凝聚的最后一丝生机。
就在这生与死的模糊界限上,一些破碎、扭曲、却又异常清晰的画面,如沉船被打捞出水面的锈蚀残骸,带着冰冷刺骨的寒意和尘封的腥气,猛烈地冲撞着他的意识!
冰冷与颠簸。最先感受到的,是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剧烈的颠簸。他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包裹,被粗暴地塞在一个狭小、坚硬、散发着霉味和皮革气息的空间里。每一次颠簸都撞击着他幼小的骨骼,带来尖锐的疼痛。他无法呼吸,想哭喊,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微弱如猫崽般的呜咽。外面是震耳欲聋的、混乱的嘈杂声:马蹄狂奔、车轮隆隆、金属碰撞、还有……凄厉的惨叫和哭嚎。浓重的血腥味透过缝隙钻进来,刺激着他脆弱的感官。
模糊的剪影。意识稍微清晰一丝,他看到了一角晃动的、冰冷的铁灰色天空。然后,视线被遮挡。一张模糊的、带着铁面具的脸俯视着他。那双眼睛……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看死物般的漠然。他记得那双眼睛!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小小的身体,他剧烈地挣扎起来,换来的是更粗暴的按压和一声不耐烦的低喝:“老实点!”
接着,他感觉自己被拎了起来。天旋地转。他看到下方是燃烧的房屋、倒塌的土墙、横七竖八倒卧在泥泞和血泊中的人影……一个死寂的、被彻底摧毁的村落。这个遭了兵灾、十室九空的荒村出乎预料的有着一股熟悉感,他就是在这里被“捡到”的。
他被高高举起,然后……像丢弃一件垃圾一样,被抛了出去。身体砸在冰冷湿滑的泥地上,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温暖与麦香。再次有感觉时,是包裹着他的、一种干燥的、带着泥土和麦秸气息的温暖。一张布满皱纹、黝黑而朴实、写满惊愕和担忧的脸庞凑近了,是李文泰。粗糙却异常温暖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冰冷的泥地里抱起,用破旧但干净的粗布裹紧。老人粗糙的手指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泥污和泪痕,笨拙地哼着不成调的乡谣,试图安抚这个从天而降的小生命。那怀抱的温度,那带着汗味和泥土气息的安全感,成了李福幼年记忆里唯一的暖色。
草药的苦涩与死亡的气息。 画面快速闪动。简陋但整洁的茅屋,炉灶里跳跃的火苗映着李文泰日渐憔悴的脸。老人剧烈地咳嗽着,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李福跌跌撞撞地端着一碗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药汁,那是他笨拙地学着辨认草药,试图救他的“爷爷”。然而,那碗药终究没能留住老人。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寒夜,李文泰的手变得冰冷僵硬,任凭李福如何摇晃哭喊,那双曾给他温暖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茅屋里弥漫着绝望和死亡的味道。
幽深的宫门与老太监的手。李文泰下葬后,小小的李福成了真正的孤儿,蜷缩在冰冷的破屋里,恐惧着随时可能到来的饿死或冻死。然后,一个穿着深灰色不起眼衣服、面容模糊的老太监出现了。他动作很轻,像一道影子。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带着审视和怜悯的复杂眼神看了李福很久。然后,一只干枯却充满温度的手,牵起了李福脏兮兮的小手。那手的力量很大,不容挣脱。李福被带离了那个埋葬了他短暂温暖的小村,踏上了通往一个巨大、森严、如同怪兽巨口般张开的建筑群的路——皇宫。
御膳房的火光与刀光。记忆碎片变得嘈杂而具体。巨大的灶台,跳动的火焰映着汗流浃背的厨役们麻木的脸。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蒸汽的嘶鸣,各种食物混杂的浓烈气味……他被安排在最角落,做些洗刷、剥皮、烧火的粗活。起初是笨拙和恐惧,经常挨打挨骂。但很快,一种奇异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本能觉醒了。他只需要看一眼别人处理食材的手法,闻一闻调料混合的气息,甚至听一听锅中汤汁沸腾的声音,就能精准地判断火候、调味、甚至食材最细微的变化。他处理食材的手法越来越快,越来越精准,做出的食物味道越来越超乎寻常。这“天赋”让他免于最底层的欺凌,但也引来了更深的窥探和孤立。他像一株野草,在深宫最底层阴暗的角落,凭借着本能和一点点的“天赋”,沉默而顽强地活着。他记得那些灶火映照下,其他杂役眼中一闪而过的、带着嫉妒和畏惧的刀光。
最后的碎片:那一抹刺目的绯红!
就在这混乱的记忆洪流即将再次将他拖入黑暗深渊时,一个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他的意识深处。
那似乎是在他更小的时候,在被掳走丢弃之前?还是在刚入宫懵懂无知之时?记忆的源头模糊不清。
背景是晃动着的、极其华贵的……车驾内部?还是某个金碧辉煌宫殿的一角?光线很暗,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感。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背影!
一个高大、挺拔、穿着如同燃烧火焰般刺目的绯红官服的背影!那官服上绣着几团某种威严而狰狞的兽纹,他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只觉得充满了压迫感。那人似乎正要离开,身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沉重的威势。就在那人即将消失在门扉或帘幕后的瞬间,他似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微微侧了侧头?
李福的心跳在这一刻几乎停滞!他拼命地想要看清那人的脸,但视线被泪水和记忆的迷雾彻底遮挡,只有那抹刺目的绯红,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刻在灵魂深处。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混杂着内心歇斯底里的呼喊。
同时,一个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却又清晰得如同在耳畔响起的呼唤声,似乎穿透了时空的阻隔,伴随着那个绯红的背影一同撞入他的脑海:
“翊铃……”
这声呼唤如同惊雷,瞬间将李福残存的意识炸得粉碎。
而在遥远的赵府密室,刚刚压下心悸的银环,心脏再次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她闷哼一声,几乎站立不稳,扶住了冰冷的墙壁,额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一股强烈到让她灵魂战栗的悸动和……难以言喻的悲伤,毫无缘由地席卷了她。
“怎么回事……”她捂着心口,眼中充满了惊疑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这感觉……到底……”
“啊——!” 现实中,躺在太医院静室床榻上的李福,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充满了极致痛苦的嘶鸣。他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紧闭的眼角,一行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渐渐浸湿了苍白的脸庞。
一首守候在旁、时刻关注他脉象的李时珍霍然起身,手指再次搭上李福的腕脉。他清晰地感觉到,在李福这剧烈的意识波动之后,那原本刚刚凝聚、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微弱生机,竟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猛烈地燃烧了起来。虽然依旧虚弱,但那“生”的力量,己不再是勉强维系,而是开始真正地、主动地搏动。
“这……”李时珍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看向李福眼角那行泪水,心中翻起滔天巨浪,“是药力彻底化开了?还是……这孩子的求生之念,被某种极其强烈的执念点燃了?”
他立刻沉声吩咐:“快!参汤!要温热的,他需要更多的滋养。”
李福依旧昏迷着,但在他紧握的手心,那块温润的青蚨佩,似乎回应着主人体内那熊熊燃起的求生烈焰,散发出的微光,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明亮、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