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深秋,开罗的椰枣林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英国殖民当局的装甲车碾过解放广场的石板路,履带留下的辙痕如同殖民统治的伤疤。华夫脱党总部的阁楼里,穆斯塔法·纳哈斯帕夏推开积满灰尘的百叶窗,望着下方正在集结的抗议人群。他的白色土耳其帽边缘己泛起毛边,手指无意识地着胸前褪色的法学勋章——那是剑桥大学授予的荣誉,如今却像枷锁般沉重。
"帕夏,伦敦方面回复了。"年轻的秘书法里德·扎基递来加密电报,羊皮纸上的英文烫金印章在晨光中闪烁,"他们同意重开制宪会议,但坚持保留《1922年宣言》的西项保留条款。"
纳哈斯将电报丢进铜制废纸篓,金属碰撞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西项保留?"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阁楼里回荡,"国防、外交、保护外国利益、苏丹地区——这哪是重开谈判,分明是给殖民统治换个包装!"他指向窗外英国驻埃及军队的阅兵式,刺刀方阵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英国人以为用一纸空文就能平息怒火?1919年的血不能白流。"
此时的英国驻埃及总督府内,赫伯特·普里默斯爵士正在签署最新的新闻审查令。红木办公桌上,《金字塔报》的清样被红笔划出刺眼的删改痕迹,标题"英埃谈判陷入僵局"被涂改为"双方正就合作细节友好磋商"。
"总督阁下,华夫脱党在国联的申诉..."副官低声提醒。
普里默斯将钢笔插进墨水瓶,蓝黑色墨水溅在殖民地图上的苏伊士运河标记处。"让他们去申诉,"他冷笑一声,"国联的老爷们忙着处理埃塞俄比亚危机,哪有闲心管尼罗河的事。"他起身整理军装,勋章在水晶灯下叮当作响,"告诉开罗邮报的主编,明天头版要刊登'埃及民众支持英埃合作'的专题,配图就用上周的亲英集会——别忘了多找些穿校服的学生。"
夜幕降临时,华夫脱党的秘密会议在老开罗的香料市场召开。纳哈斯踩着满地的孜然与肉桂碎屑,走进挂着"阿巴斯香料铺"招牌的地下室。三十余名骨干成员围坐在煤油灯旁,空气中弥漫着硝石与汗水的味道。
"英国人正在拉拢王室,"组织部长阿明·奥斯曼展开偷拍的照片,画面中埃及国王法鲁克与普里默斯在赛马场谈笑风生,"他们想用王室制衡我们。"
"那就让民众看看王室的真面目。"纳哈斯从怀中掏出一叠文件,纸页边缘带着汗渍,"这是财政部的密档,去年王室从英国获得的'补贴',足够修建十所公立医院。"他将文件推给身旁的记者,"明天见报,标题就叫'尼罗河水养肥了谁?'"
三天后,开罗街头爆发大规模示威。民众举着"打倒傀儡王室"的标语,将法鲁克国王的画像踩在脚下。英国骑兵挥舞警棍冲入人群,马蹄踏碎了商贩的水果摊,石榴汁混着鲜血染红了路面。纳哈斯站在圣乔治教堂的钟楼阴影里,看着自己的女儿阿依莎举着标语牌冲在最前方——那是他特意让她穿上的校服,裙摆上还沾着昨天染制标语时的蓝墨水。
"帕夏,英国坦克开进了大学区。"法里德的声音带着颤抖。
纳哈斯握紧栏杆,指节发白:"通知亚历山大港的码头工人,明早开始总罢工。让英国人看看,没有埃及人,他们连一艘商船都开不出苏伊士运河。"他望向尼罗河对岸的英国兵营,探照灯的光柱在河面上切割出惨白的线条,"1936年的春天,应该是埃及真正独立的开始。"
1936年5月,英埃谈判在伦敦重新启动。纳哈斯率领的代表团下榻于萨沃伊酒店,却发现所有电话被监听,客房服务员都是英国情报部门的眼线。在威斯敏斯特宫的谈判厅,英国殖民大臣沃尔特·埃利奥特将新条约文本推到纳哈斯面前,烫金封面上"英埃友好同盟条约"的字样格外刺眼。
"条约有效期二十年,"埃利奥特点燃雪茄,烟雾缭绕中露出得意的笑容,"英国军队将撤出埃及本土,但苏伊士运河区仍由我们驻守。埃及的外交政策需与英国'协商一致'。"
纳哈斯翻开文本,目光停留在军事条款上:"英国有权在战时重新占领埃及?这和1922年的委任统治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埃利奥特用雪茄敲了敲条款,"现在你们有了'独立'的名分。"他指向窗外的泰晤士河,英国海军的驱逐舰正在演习,"看看外面,墨索里尼的军队正在非洲扩张,埃及需要英国的保护。"
谈判陷入僵局的消息传回埃及,亚历山大港的码头工人率先响应罢工。八千名工人放下吊索,将英国商船困在港口,起重机的钢索在海风中如墓碑般静默。纳哈斯在伦敦召开记者会,面对全球媒体展示英国在埃及的秘密军事基地分布图:"这就是他们所谓的'保护'?埃及不需要殖民者的保护伞,我们需要的是主权!"
最终,在国际舆论与埃及国内压力下,英国被迫做出有限让步。1936年8月26日,英埃条约正式签署。条约规定英国军队在三年内撤出埃及,但保留苏伊士运河区的驻军权;埃及获得"独立",但外交政策必须与英国协调;英国继续控制埃及的国防体系,并在战时有权重新占领埃及。
签约仪式当天,开罗的解放广场挤满了人群。纳哈斯站在临时搭建的讲台上,手中挥舞着条约副本,声音被扩音器传向西面八方:"这不是完整的独立!"他的白色帽穗在风中剧烈晃动,"英国人还握着我们的国防、外交,甚至运河的钥匙!但今天,我们迈出了第一步——从委任统治到不平等条约,再到完全独立,华夫脱党将战斗到最后一刻!"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独立"呼声,阿依莎将手中的国旗抛向空中,无数双手高高举起,托住那面象征希望的红、白、黑三色旗。而在总督府的地下室,普里默斯正对着地图部署撤军路线,铅笔在苏伊士运河区画出密集的红点:"告诉工程兵,撤退前要加固所有防御工事。记住,埃及的独立,只能是英国主导下的独立。"
尼罗河水依旧奔流入海,河面上倒映着新升起的埃及国旗与未降下的英国米字旗。华夫脱党赢得了名义上的胜利,却也清楚地知道,这场与英国的博弈远未结束。当纳哈斯在条约上签字的那一刻,他望着泰晤士河上的雾霭,突然想起萨阿德·扎格卢勒临终前的预言:"英国人的承诺像尼罗河的汛期,来得猛,去得也快,留下的只有被淹没的土地和需要重建的家园。"而埃及的真正独立,仍需在这片土地上,用智慧与坚韧继续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