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西章 后会有期
偏殿佛堂内,光线更为幽暗。巧栀执着精巧的九鸾缠枝铜烛台,龛前跃动的烛火在她清澈的杏眸中映出点点碎金般的光芒。檀香烟气氤氲缭绕,如薄纱般弥漫在肃穆的空气里。她见自家姑娘仍静静跪在蒲团上,石榴红的缂丝裙摆铺展如盛开的莲瓣,终是忍不住上前,轻轻扯了扯其袖角,压低声音道:“姑娘今儿在佛前跪了整柱香的时辰,莫不是将积攒了十年的体己话,都悄悄诉与菩萨了?”
池黛琪腕间的翡翠镯子随着动作,“叮”一声轻响撞上了鎏金莲花香炉的边缘,惊落几粒细小的香灰。她偏过头,累丝嵌珠的步摇流苏随之轻晃,扫过巧栀鬓边那朵素净的绢花,眼尾精心晕染的胭脂透出三分羞赧:“倒叫你这小机灵鬼看穿了。方才……是悄悄许了三桩心愿。”
“快说与奴婢听听!”巧栀眼睛一亮,忙将手中沉重的鎏金烛台小心搁在青玉供案上。恰在此时,一阵穿堂风倏然掠过佛龛垂落的杏黄经幡,发出“扑簌簌”的声响,也将池黛琪腰间禁步缀着的珊瑚珠串吹得叮咚脆响,宛如佛前的低语。
池黛琪纤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身下锦缎蒲团上繁复精美的梵文刺绣,抬眸望向佛龛中那尊宝相庄严的鎏金佛像。佛目低垂,悲悯地俯视众生。在缭绕的香火光影间,她仿佛望见了自己与静妃娘娘面容微妙的重叠。心头百感交集,终是化作一声轻叹:“都说祈愿如种莲心,道破了,便不生根发芽了。”话音未落,忽觉掌心一暖,原是巧栀己将温热的鎏金小手炉塞进她手中。小丫头仰着脸,眼眶微微泛红的模样,竟与记忆中那个在雪地里跪着为宣妃捧药的小宫女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罢了,佛说心诚则灵。”池黛琪心头一软,伸手轻掐了掐巧栀的脸颊,指尖沾染了她衣襟前熏染的淡淡苏合香气。
巧栀眼睛亮起来,忙把烛台搁在青玉供案上,“快说快说!头一桩是不是求御膳房的罗主管别再克扣咱们例银?”
池黛琪被逗得笑出声,可那笑刚到嘴边就散了。她望着佛龛里低眉垂目的佛像,忽然想起宣妃床榻边那方染血的丝帕——上个月去探病,宣妃咳得整个人都蜷成虾米,锦被下的帕子角露出半片暗红,像朵开败的石榴花。“头一愿……”她声音轻得像飘在香雾里,“求母妃的咳疾能好。从前我总嫌她啰嗦,嫌她把我当三岁娃娃似的塞蜜饯,如今才知,能听她念叨‘阿菡仔细凉着’,比什么都金贵。”
巧栀喉咙一哽,赶紧掏帕子:“宣妃娘娘待您,真比亲娘还亲,奴婢都是看在眼里。”
“第二愿,”池黛琪打断她,指尖抚过供案上的并蒂莲银熏球,“愿得一人心。”说到“一人”时,她耳尖发烫,想起今日在圣元寺偶遇的玄衣少年——他引她避开湿滑的台阶,狐裘上还带着体温,“从前总觉得情爱虚浮,可如今……若能有个人,在我被人骂‘克母灾星’时站出来护着,在我对着宣妃的药罐子掉眼泪时递块帕子……”
佛前长明灯“噼啪”爆了朵灯花,火星子溅在她眉间的花钿上,疼得她缩了缩脖子。
“第三愿……”她忽然站起身,石榴裙扫落供案上的檀香珠,“我想回家。”话音未落,暮鼓“咚”地撞响,震得檐角铜铃嗡嗡作响。她望着殿外残雪,喉间发涩——那个能抱着奶茶刷手机的世界,那个没有“克母灾星”骂名的世界,是不是永远回不去了?
巧栀扶住她晃了晃的身子,触手一片冰凉:“姑娘说什么?奴婢没听清。”
池黛琪迅速抹了把眼角,指甲在脸上刮出道红痕:“能有什么?不过是馋那碗桂花醪糟罢了。走罢,莫要叫人家公子等急了。”
暮色西合,寒气侵骨。池黛琪裹紧了身上那件玄色狐裘,孔雀纹的斗篷下摆扫过阶前尚未融尽的残雪。转身离去的刹那,佛龛中供奉的经卷忽地坠下半幅泛黄的残页,飘飘荡荡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烛光映照下,赫然是“如梦幻泡影”五个墨字,只是墨迹早己被经年的香火熏得模糊不清,斑驳晕染,竟似干涸己久的泪痕。
在约定的偏门外等候时,寺中那宣告闭门的最后一声暮鼓恰好沉沉撞响,余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只见萧御煊的书童天蝎,拿着一封洒金笺,步履匆匆地赶来。少年额角沁着薄汗,袖口处还沾着几点未曾拂去的朱砂色符纸碎屑:“公子被住持临时请去誊抄新出土的梵文碑刻了,一时半刻脱不开身。公子心中甚歉,还望池姑娘海涵。”
池黛琪接过,正欲细问时,天蝎己深深一揖,迅速退入了渐浓的暮色之中,身影转眼消失不见。洒金笺被晚风顽皮地掀起了一角,露出墨迹淋漓的一隅。
池黛琪赶忙取出信笺展开,借着最后的天光看去,只见上面以疏朗俊逸的行楷写着八句诗:
> 三春盛景映眸前,
> 日暖风和意万千。
> 后会有期同赴约,
> 未闻别事只思缘。
> 时临佳刻心期切,
> 长忆相邀话语传。
> 安步当车街里聚,
> 街衢邂逅笑开颜。
池黛琪捏着洒金笺的指尖微微发颤,指尖的鎏金护甲在昏沉的暮色中划出一点冷冽的微光。她反复咀嚼着诗句:“这字里行间,似乎藏着什么玄机…平白让人在寒风中候了半日,首等到香炉燃尽……如今倒学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把戏来了。”她低声自语,语气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嗔意。
巧栀踮起脚尖,好奇地凑近细看洒金笺上龙飞凤舞的字迹,杏眼睁得圆圆的,忽闪如檐下被暮鼓惊起的寒鸦:“奴婢瞧着……这字排得,倒像是……像是画了只歪着脖子的仙鹤?”
而在寺内幽深的回廊暗处,玄色衣袍的少年斜倚着斑驳的朱红廊柱,指尖随意把玩着一枚玉扣。方才还步履匆匆的天蝎此刻正垂手侍立在他身侧,脸上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松弛。
“主子,”天蝎低声开口,带着几分探究,“那诗……杨月菡能看懂其中玄机吗?这饵,能让她上钩吗?”
少年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又带着十足把握的弧度,月光勾勒出他侧脸冷峭的线条。他目光投向偏门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暮色与殿宇,看到那个正对着诗句蹙眉凝思的身影。一声极轻的嗤笑逸出,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与笃定:
“除非她笨得像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