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老头那声“滋溜”奶茶的声音按下了暂停键。
警报灯还在不知疲倦地旋转，将老头那张沟壑纵横、沾着奶茶渍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他穿着那件仿佛从腌菜缸里捞出来的皱巴白大褂，鸡窝似的头发倔强地翘着，老花镜滑落到鼻尖，镜片后的眼睛半眯着，透着一股子“刚睡醒就被拉来看热闹”的茫然与不耐烦。
他挡在隔离舱厚重如堡垒的防弹玻璃前，瘦小的身影在茉莉那裹挟着血腥与疯狂的风暴面前，渺小得像狂涛巨浪前的一粒沙。可偏偏是这粒沙，让那道足以撕裂钢铁的血色残影，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茉莉停在距离老头不足三米的地方。高速冲刺带起的劲风，甚至掀动了老头白大褂的下摆和他额前几缕稀疏的灰发。她佝偻着身体，像一张拉满到极致的弓，全身的肌肉都在高频地、不受控制地痉挛，骨骼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双完全被猩红血丝吞噬的灰蓝色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钉在老头手里那个印着卡通猫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上。
杯口，袅袅的热气带着全糖奶茶特有的、浓烈到发腻的甜香，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钻进茉莉剧烈翕动的鼻翼。
“糖……？”一个破碎的、充满极致困惑的单音节，从她剧烈颤抖的齿缝间艰难地挤出。那里面翻涌的怨毒和毁灭欲，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滚油，剧烈地沸腾、炸裂，却又被一种更深层的、源自基因本能的渴望死死拖住，形成一种极其诡异的僵持。她像一头被血腥味刺激到癫狂的猛兽，突然嗅到了记忆中某种刻入骨髓的、代表着“安全”与“抚慰”的气息，陷入了认知撕裂的巨大混乱。
隔离舱内，雷胖子喉咙里那声即将喷薄而出的狂暴咆哮，也卡在了半途。赤红的巨眼瞪着老头，又看看他手里的奶茶，巨大的鼻孔用力抽吸着空气中熟悉的甜味。那沸腾的暴戾，如同被浇了一盆温水，虽然依旧滚烫，沸腾的势头却诡异地减弱了，只剩下喉咙深处压抑的、带着浓浓困惑的咕噜声。他庞大的身躯绷紧又微微放松，束缚带发出吱呀的呻吟，眼神在狂暴和一种“这老头谁？他为什么抢我奶茶？”的懵懂之间来回切换。
监控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被林霄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打破。他猛地扑到控制台前，手指快如闪电地敲击着，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狂喜：“快！分析茉莉的生命体征！脑波变化！快！特勤组！原地警戒！没有命令绝对不许开火！重复！绝对不许开火！！” 他死死盯着屏幕，心脏狂跳，生怕任何一丝微小的刺激都会打破这脆弱的、由一杯奶茶带来的奇迹平衡。
柳嫣然抱着叶晨，两人都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叶晨似乎也被这诡异的气氛镇住了，忘记了挣扎，只是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屏幕上那个突然出现的老头和僵持不动的茉莉。
老头仿佛对周围凝固的杀机和无数道聚焦在他身上的、惊疑不定的目光毫无所觉。他又慢悠悠地啜饮了一口奶茶，发出满足的叹息，然后才抬起头，透过滑落的镜片，看向近在咫尺、如同即将爆裂开来的茉莉。
他皱了皱眉，像是在看一个不听话的、无理取闹的孩子。
“啧，”他咂了咂嘴，沾着奶茶渍的胡子抖了抖，用一种在菜市场抱怨今天白菜不够水灵的平淡语气开口，“小姑娘，火气这么大，伤肝啊。”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茉莉那因为极度用力而青筋暴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手上，以及手臂上被电击灼伤的焦黑痕迹，又摇了摇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嫌弃：“瞧瞧，多漂亮一双手，弄得跟刚从煤堆里刨出来似的。暴殄天物。”
说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老头竟然慢条斯理地放下了他的宝贝奶茶杯（小心翼翼地放在脚边一个相对干净的仪器箱子上），然后……开始在他那件仿佛百宝袋般的、鼓鼓囊囊的白大褂口袋里摸索起来！
他掏啊掏，掏出来的东西让监控室里的人下巴再次集体脱臼：
一团皱巴巴的、疑似擦过鼻涕的纸巾（被嫌弃地丢开）；
半块啃了一半、包装纸都油透了的巧克力（犹豫了一下，也丢开了）；
一支笔帽不见了的圆珠笔（随手插回口袋）；
几颗不知道什么年代、包装纸都泛黄的硬糖（看了看，似乎觉得不够好，又塞了回去）……
最后，在茉莉那几乎要实质化的怨毒目光和全身肌肉濒临崩溃的剧烈颤抖中，老头终于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宝藏。
他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印着可爱小熊图案的纸盒。
打开纸盒，里面是几个圆滚滚、金黄油亮、散发着浓郁黄油和烘烤香气的……泡芙。
那香甜的气息，远比奶茶的甜腻更加醇厚、更加温暖，带着一种能抚慰灵魂的魔力，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老头捏起一个最大的泡芙，泡芙的表皮酥松得仿佛一碰就会掉渣，里面的奶油馅料几乎要溢出来。他完全无视了茉莉那足以将人撕碎的眼神和随时可能爆发的攻击姿态，像是给邻居家闹脾气的小孩递零食一样，非常自然地把那个的泡芙，朝着茉莉的方向递了过去。
“喏，”老头的声音依旧慢吞吞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哄小孩的笃定，“尝尝这个。老张头甜品屋的招牌，奶油用的是阿尔卑斯山脚下的牛，面粉是北海道空运的，糖霜是古巴少女亲手熬的……比那什么劳什子‘全糖’高级多了。吃一个，消消气。”
空气死寂。
茉莉的身体僵住了。所有的颤抖、所有的痉挛，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她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近在咫尺、散发着致命诱惑香气的金黄泡芙。那香甜的气息如同最温柔的触手，丝丝缕缕地缠绕上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缠绕上她破碎不堪、只剩下疯狂灰烬的意识废墟。
“糖……霜……”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如同生锈的风箱在艰难拉动。
老头的手很稳，就那么举着泡芙，耐心地等着。浑浊的老花镜片后，那双眼睛似乎洞悉了一切，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在所有人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口的窒息等待中——
茉莉那只沾着特勤队员鲜血、指甲缝里嵌着合金碎屑的、瘦骨嶙峋的手，极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僵硬和迟疑，抬了起来。
她的动作极其艰难，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哀鸣。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想要触碰却又极度恐惧的试探。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金黄酥脆的泡芙表皮时，异变陡生！
“呜——！！！”
隔离舱内，一首处于懵懂暴戾状态的雷胖子，在看到那个金黄油亮、香气西溢的泡芙时，赤红的巨眼猛地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纯粹的、属于“胖哥”的渴望之光！那光芒甚至短暂地压过了狂暴的血色！
“泡……芙！”一声如同闷雷滚动、带着巨大委屈和强烈诉求的咆哮，轰然炸响！他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震！
“哐当！嘎吱——！”
束缚带发出令人牙酸的、濒临断裂的呻吟！整个隔离舱的地板仿佛都震动了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震动，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茉莉那刚刚抬起、即将触碰到泡芙的手，如同受惊的毒蛇般猛地缩回！她血红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刚刚被甜香压制的疯狂怨毒如同被浇了汽油的野火，轰然反噬！那短暂的迷茫和渴望瞬间被撕得粉碎！
“伪神！陷阱！！”一声比之前更加凄厉、更加怨毒的尖啸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她佝偻的身体如同压缩到极限的弹簧，猛地弹起！那只收回的手，五指成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和玉石俱焚的决绝，不再抓向泡芙，而是狠狠抓向近在咫尺的老头的咽喉！速度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
“不要——！”柳嫣然失声尖叫！
“住手！”林霄目眦欲裂！
特勤队员们的手指瞬间扣紧了扳机！
千钧一发！
老头脸上那副慢悠悠的表情甚至都没来得及变。他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或者……他根本不在乎。
递出泡芙的那只手，手腕极其轻微地、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和角度，向内一翻。
“噗。”
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闷响。
那个金黄油亮、得几乎要爆浆的泡芙，没有落在茉莉抓来的利爪上，也没有被老头收回。
它……被老头那看似随意的一翻腕，精准无比地、轻轻地……怼在了茉莉因为尖啸而微微张开的嘴唇上。
的奶油馅料，在挤压下，瞬间溢了出来。
温热的、细腻的、带着浓郁奶香和极致甜味的奶油，沾满了茉莉干裂的、带着血腥味的唇瓣，甚至有一些，被挤进了她的口腔。
时间，再次凝固。
茉莉那蕴含着毁天灭地力量、即将撕裂老头喉咙的利爪，硬生生停在了距离老头脖颈皮肤不到一厘米的地方！指尖因为巨大的力量收势而剧烈颤抖！
她所有的动作，所有的疯狂，所有的尖啸，都在那温热的、甜腻的奶油触碰到唇舌的瞬间……戛然而止。
那双被猩红彻底吞噬的眼睛，瞳孔剧烈地收缩、放大、再收缩……如同风暴过境后破碎的镜面。翻涌的怨毒和疯狂如同退潮般急速褪去，露出底下大片大片的、死寂的茫然。那茫茫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突如其来的、纯粹的甜，狠狠击中了。
“唔……”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浓重鼻音的呜咽，从她被奶油堵住的喉咙里挤了出来。不是愤怒，不是疯狂，而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巨大的委屈和……不知所措？
她僵在原地，保持着攻击的姿态，嘴唇上沾满了金黄的泡芙碎屑和雪白的奶油，眼神空洞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老头。一滴浑浊的、巨大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她猩红的眼角滚落，混着脸上的汗水和灰尘，冲出一道蜿蜒的痕迹，砸落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
啪嗒。
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