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那小瓷瓶在妆台前坐了半夜。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青瓷瓶身投下一道银边,像极了母亲当年给我系在腕间的银铃铛——后来那铃铛被嫡母摔碎了,说哑巴不配听响。
天刚蒙蒙亮,我就溜去了染坊后灶。
陶壶搁在火上,药香混着染缸里未散的靛青味,熏得人鼻尖发酸。
陆宴说这药加了北境雪参,我数着药渣里五片薄如蝉翼的参片,想起他昨夜掌心的温度——他画“莲”字时,指腹的茧蹭得我手心发痒。
药汁熬成琥珀色时,晨雾漫进了染坊。
我捧着碗凑到铜镜前,喉结动了动。
十二年来,我试过无数偏方,喝得最苦的那回吐了整夜,嗓子里像塞了烧红的炭。
可这碗药不一样,陆宴说“你会说话的那一天,便是真相大白之时”,他眼尾的疤在月光下泛着淡粉,像被雪水浸过的梅枝。
我闭着眼饮尽,喉间泛起回甘。
张开嘴,对着镜子无声地喊“娘”——镜子里的人嘴唇开合,却连气音都没漏出来。
药碗“当啷”掉在地上。
我蹲下去捡碎片,指甲缝里嵌了药渣,凉丝丝的。
忽然想起母亲教我染显影布时说的话:“染液要熬三遍,头遍去杂,二遍提色,三遍……”我猛地首起腰,把药渣倒进石臼,加了勺新熬的茜草染液。
石杵落下时,药渣和染液混成暗红。
我重新生火熬煮,看那颜色慢慢沉成血玉色。
取了张棉纸,蘸着新药水写:“我不是哑女,只是未到开口之时。”墨迹在纸上晕开,像朵正在绽放的花。
“阿挽。”
染坊门帘被风掀起一角,陆宴的影子投进来,带着晨露的潮气。
他手里捏着方素帕,针脚细密得像蛛网:“赵三爷今日会去账房查月钱。”
我接过帕子,指尖触到绣在角落的并蒂莲——那是陆家染坊的标记,可莲瓣里藏着极细的墨线。
“显影水。”他指了指我刚熬的药汁,“用你新调的,能显账目。”
我抬头看他,他眼尾的疤在晨光里淡得几乎看不见,可握帕子的手骨节分明,是常年握剑的样子。
院外传来马蹄声,小梅从偏门闪进来,鬓角沾着草屑:“赵三爷的马车到前院了,说是要查二房的例银。”
陆宴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帕子塞进我掌心时,指腹轻轻刮过我腕间——那里还留着他昨夜画“莲”字的温度。
“去账房。”他说,“我要他当着全陆家的面,把当年的账算清。”
账房的门帘被赵三爷掀开时,铜铃“叮铃”响得刺耳。
他穿着玄色提花马褂,金丝眼镜片反着光,看见我和陆宴坐在主位,眉毛挑了挑:“陆少夫人这是要学掌家?哑巴也配?”
陆宴没说话,伸手把帕子拍在案上。
我蘸了新熬的药汁,往帕子上一淋——青灰色的帕面慢慢浮出墨痕,是赵三爷的笔迹,“五月初三,收东胡商队银三千两”“七月十五,送火油二十车至北境”。
赵三爷的金丝眼镜“啪”地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我看见他后颈的汗把衣领都浸透了:“这是伪造!定是你们——”
“赵叔这记性,倒不如我新抓的这位兄弟。”陆宴话音刚落,青松押着个灰衣人进来。
那人脸上有道刀疤,见着赵三爷就跪了:“三东家,当年烧镇北王府粮仓的油,是您爹亲自从染坊运的!还有陆家大姑娘……她喝的补药里,那味‘忘忧草’,也是您让换的!”
我猛地攥紧帕子。
嫡姐暴毙前三天,我去给她送新染的春衫,她拉着我的手首发抖,在我掌心写“茶苦”。
原来不是茶苦,是有人往她药里下了毒。
赵三爷的脸白得像账房里的草纸。
他突然扑过来要抢帕子,陆宴反手扣住他手腕,指节捏得“咔”一声响:“镇北王府满门血债,陆家嫡女冤魂,你当自己能躲一辈子?”
“我爹是替陆家办事!”赵三爷尖叫着,“当年老夫人说——”
“带下去。”陆宴松开手,赵三爷瘫在地上,像条被抽了筋的蛇。
青松扯着他衣领往外拖,他的马蹄袖擦过我脚边,带翻了我搁在地上的药碗,暗红的药汁在青砖上洇开,像朵迟开的莲。
夜又深了。
我站在染坊门口,仰头看星星。
今天说的话太少,可心里像揣了团火,烧得人喉咙发紧。
身后传来脚步声,陆宴的披风搭在我肩上,带着他身上的松香:“明天我去提审赵三爷,他嘴里还藏着老夫人的秘密。”
我转身,在他掌心一笔一画画莲。
花瓣要圆,像母亲绣的并蒂;根须要硬,像北境的冰棱。
他握住我的手,体温透过掌心渗进来:“等你能说话那天,我要听你说名字。苏绾,苏挽音,还是……”
“阿挽。”我无声地动了动嘴。
他眼睛突然亮起来,像雪夜里点了盏灯。
风掀起染坊的布帘,吹得库房角落的积灰簌簌往下掉。
我望着那堆盖了厚布的旧物,想起母亲说过,染坊最旧的那口樟木柜里,藏着她当年的染谱。
明天,该去清清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