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库房角落,竹扫帚扫过青砖缝里的积灰,簌簌声像极了幼年时母亲在染坊摇纺车的轻响。
前晚赵三爷被拖走时带翻的药碗还剩半片暗红渍,像朵凝固的莲,倒成了最好的记号——母亲说过,最旧的樟木柜就藏在染缸阴影里,缸底那片暗渍,该是她当年试染茜草时溅的。
指尖触到粗粝的木纹时,我打了个寒颤。
这柜子比我还高,铜锁早锈成深绿色,轻轻一推,“吱呀”声惊得梁上灰扑簌簌落下来。
我眯眼避开,就着窗缝漏进的月光,看见最底层压着个巴掌大的木匣。
匣身浸过水渍,边角翘着霉斑,可匣盖中央那朵并蒂莲的刻痕,分明是母亲的手——她总说,并蒂莲的茎要缠得紧,像母女连心。
心跳撞得喉咙发疼。
我用帕子裹住木匣,连灰都顾不得扫,攥着它往偏院跑。
廊下值夜的婆子见我抱个破匣子,嗤笑两声转开脸——她们早当我是个只会染布的哑巴,又怎会知道,这木匣里藏着我名字的来历?
绕过月亮门时,木匣突然滑了滑。
我慌忙抱紧,指腹擦过匣底一道细缝,竟触到片凸起的纸角。
等进了屋点上烛,我用银簪挑开匣底夹层,一张泛黄的信纸就着碎木屑掉出来。
纸边全朽了,像被水泡过又晒干的蝉翼,可中间“苏绾”两个字却清晰得扎眼——那是我幼时穿的肚兜上绣的名字,后来嫡母嫌晦气,硬给改成了“挽音”。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我把信纸摊在案上,连呼吸都放轻了。
纸背还沾着块靛蓝染渍,是母亲的染坊才有的颜色。
她总说,好染工要把颜色揉进骨头里,可这封信……分明是她在求什么人。
后半夜的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信纸簌簌响。
我翻出染坊新得的紫草膏,兑了半盏温水调成稀糊——这是染坊复原旧布常用的法子,紫草的酸性能让渗入纤维的墨重新显形。
笔刷蘸着膏水扫过纸面时,我手背上的青筋都绷起来。
第一行字浮出来时,我差点碰翻烛台:“妾身苏氏,恳请镇北王妃垂怜……”
镇北王?陆宴的母家!
烛芯烧得太短,我凑近些,鼻尖几乎要碰到纸。
“若绾儿有失,愿托其于府上庇护”几个字洇着水痕,像母亲当年抱着我躲雨时,眼泪砸在我手背上的温度。
原来她早预见危险,原来“苏绾”不是随便取的名字,是她要把我托付给镇北王府的凭证。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三更了。
我把信纸小心收进妆匣最底层,压上块母亲留下的靛青染石。
刚要吹灯,就听见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陆宴的暗卫规矩,两轻一重,他该是从账房回来了。
果然,不多时窗棂上叩了三下。
我开了门,他裹着夜露的寒气进来,腰间玉牌碰出轻响。
“查着什么了?”我在他掌心写。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指腹蹭过我染布染青的指节:“赵老狗十年前往江南云栖巷汇过三笔银钱,每笔五千两。”他从袖中抽出本账册,封皮磨得发白,“青松查了,那巷子有处带耳房的宅院,十年前易主过一次。”
我心头一跳。镇北王府血案就发生在十年前,那宅院……
“明日我去云栖巷。”他突然低头,目光落在我妆匣上,“你今日翻出什么了?”
我没说话,只拉着他走到妆台前,揭开匣盖。
他凑近看那半页残信,呼吸扫过我耳尖:“苏氏?”
“我母亲的姓。”我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她求镇北王妃庇护我。”
他的手指猛地收紧,像被烫着了。
烛火在他眼尾的淡疤上跳,那道疤我见过,是他在陆家祠堂替我挡嫡女匕首时留下的。
“难怪你出现在那辆马车上。”他低声说,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石板,“当年害你失声的马车,驾马人腰牌刻着镇北王府的云纹——我以为是王府旧部叛逃,却原来是……”
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陆宴旋身吹灭蜡烛,我们躲在门后,就见李嬷嬷提着灯笼经过,嘴里嘟囔:“赵三爷偏这时候来,也不怕犯夜禁。”
我和陆宴对视一眼。
他摸出腰间匕首别在靴筒里,我攥紧袖中母亲留下的银簪——赵三爷这老狐狸,白天被审得魂都快没了,夜里倒敢上门。
陆宴开了门,李嬷嬷引着赵三爷进来。
赵三爷的金丝眼镜泛着冷光,见了陆宴就哈腰:“少主深夜查账,老奴实在放心不下。”他目光扫过妆台,又迅速挪开,“可是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老奴对陆家忠心——”
“忠心?”陆宴突然抄起案上的账本摔过去。
账本“啪”地砸在赵三爷脚边,我借着月光看见封皮上写着“云栖巷宅契”。
赵三爷瞳孔骤缩,弯腰去捡时,陆宴己经抄起茶盏扣在他手背上:“我查的,是那些想掩人耳目的账。”
茶盏里的冷茶顺着赵三爷手腕往下淌,他喉结动了动,强笑道:“少主说笑了……”
“赵叔。”陆宴突然笑了,可那笑比腊月的雪还冷,“十年前镇北王府的火油,是你爹从染坊运的;陆家大姑娘的补药,是你换的忘忧草——你当我查不到?”
赵三爷的膝盖“扑通”跪了地,金丝眼镜滑到鼻尖:“老夫人说……说只要办妥这两件事,就许我赵家管陆家半个染坊!”
“老夫人?”陆宴的声音沉了沉,“哪个老夫人?”
赵三爷张了张嘴,突然听见院外传来打更声。
他猛地跳起来,撞翻了妆台边的瓷瓶。
我弯腰去捡,就见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是黑色的。
“不好!他服毒了!”陆宴扑过去,可赵三爷己经翻白眼了。
李嬷嬷尖叫着去叫大夫,陆宴攥着赵三爷的衣领:“老夫人是谁?云栖巷的宅院藏着什么?”
赵三爷的手指抽搐着指向窗外,血从嘴角渗出来:“是……是……”
他的手“啪”地垂下去,瞳孔散得只剩个黑点。
陆宴松开手,赵三爷像团破布瘫在地上。
我蹲下身,看见他指甲缝里塞着片碎纸,捡起来凑到烛前——是半枚云纹印记,和当年撞我的马夫腰牌上的云纹,分毫不差。
后半夜我靠在床头,妆匣里的残信被我摸得发烫。
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了,风卷着落叶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得人心慌。
迷迷糊糊要睡时,耳边突然响起母亲的声音,很轻,像在说梦话:“绾儿乖,等过了这阵,娘带你去镇北王府看雪……”
我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了中衣。
妆匣在月光下投出个方方的影子,像极了幼时见过的马车车厢——那辆撞我的马车,车帘上绣的,是不是镇北王府的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