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锈色启程
锈迹斑驳的绿皮火车喘着粗气碾过铁轨,车厢铁皮在震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苏念禾蜷缩在硬木长椅的角落,褪色的帆布包死死压在胸口,铁皮盒的棱角硌得肋骨生疼。她盯着脚下露出脚趾的旧布鞋,鞋帮上干涸的泥浆随着火车摇晃簌簌掉落,与周围知青崭新的胶鞋形成刺眼对比。
车厢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汗酸味、劣质花露水味与脚臭在闷热中发酵,每一口呼吸都像在吞咽粘稠的污水。赵小娥的尖嗓门突然刺破嘈杂:“这破车晃得人骨头都要散架了!”她翘着涂满廉价指甲油的兰花指,对着蕾丝手帕猛喷花露水,胸前歪斜的塑料花随着动作剧烈晃动,“等我回县城,一定要让我爸告铁路局!”
苏念禾下意识抱紧帆布包。包里藏着的不仅是用蜡纸层层包裹的改良种子,更是她冒死从继母摔碎全家福的混乱中,在父亲书房偷出的农学院机密文件边角料。想起父亲苏建国,那个曾抱着她辨认植物标本的慈父,在娶了继母刘美兰后,逐渐变成了书房里永远紧锁的门。刘美兰表面对她客客气气,却在父亲耳边日夜灌输生母的“罪行”——那个被污蔑为“反革命分子”、被逼自杀的女人,只留给她一枚刻着“平安”的铜戒指。
“早知道托关系去城郊的生产队了。”周明远慢条斯理地擦拭金丝眼镜,白衬衫领口即便在这污浊环境中仍熨得笔挺,“听说那边离县城近,条件好很多。”他说话时用手帕掩着口鼻,镜片反光中,苏念禾瞥见他正在笔记本上记录知青名单,钢笔尖沙沙划过纸面的声音让她脊背发凉。这个看似文弱的知识分子,总让她想起前世那些戴着白手套的实验室研究员——他们微笑着递来注射器,却在她手臂上留下永远的针孔。
角落里的沈梦璃像一抹幽魂,蓝布旗袍改制的长衫松垮地挂在嶙峋的骨架上。她死死抱着竹篮,里面用旧报纸包着识字课本和几件旧衣裳。每当火车颠簸,她就会轻轻颤抖,随即用软糯的江南口音小声道歉。当赵小娥的嘲讽声响起时,苏念禾注意到她偷偷看过来的眼神,带着恐惧与同情。沈梦璃脖颈处褪色的碎花头巾下,暗红的勒痕若隐若现,袖口滑落时露出的青紫色瘀伤,让苏念禾想起自己前世被铁链磨破的手腕。
“哎,听说了吗?”邻座知青压低声音,眼神中闪烁着恶意的八卦,“苏念禾的妈以前是反革命,畏罪自杀的!难怪她总是这么阴沉......”
这句话如同一把生锈的刀,狠狠剜进苏念禾的心口。前世的记忆汹涌而来——她被人指着脊梁骨谩骂,被关进潮湿的小黑屋,饥饿与恐惧日夜折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尝到了血腥味,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首到一个军用水壶突然被推到脚边。
苏念禾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邴风不知何时坐在了她身旁,黑色粗框眼镜遮住大半张脸,迷彩服肩头别着褪色的军功章,缠着绷带的手上还渗着血迹。他喉结滚动,声音低沉得像大提琴:“喝点水。”
指尖触到水壶的瞬间,一股电流顺着手臂炸开。苏念禾浑身僵硬,而邴风也明显一颤,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异样。他迅速收回手,开始擦拭腰间的镰刀,可余光却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苏念禾盯着他手背上狰狞的旧疤,脑海中突然闪过零碎画面——白色的实验室、刺耳的警报声、还有一个戴着黑色眼镜的身影挡在她面前,替她承受枪林弹雨。
“哐当——”火车猛地刹车,苏念禾往前栽去,却被一只带着薄茧的手稳稳托住后背。邴风身上硝烟混着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手臂肌肉紧绷,将她护在怀中。“小心。”他的声音擦着她耳畔落下,苏念禾感觉耳尖瞬间发烫。
走下列车时,暮色正浓。站台简陋得只剩两根歪斜的木柱,“向阳站”的木牌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远处,青峦山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横亘眼前,山脚下几座土坯房若隐若现。通往村子的山路铺满碎石与泥泞,野草在暮色中摇曳,似在无声警告。
赵小娥踩着崭新的橡胶雨靴,不耐烦地跺着脚:“这哪是人走的路?”她故意加快脚步,经过苏念禾时,突然踉跄着朝她撞去。苏念禾躲避不及,被推得跌进路边腐叶堆。帆布包甩出去的瞬间,她听见布料撕裂的轻响。
“走路不长眼啊!”赵小娥居高临下,涂着艳红指甲的手指点着苏念禾鼻尖。苏念禾没理会她,在腐叶堆里摸索散落的物品。潮湿的枯叶下,一枚硬物硌得掌心生疼。扒开腐烂的枝叶,青铜钥匙泛着幽光,鸢尾花纹路间凝结着暗红物质,像干涸的血迹。
“别碰!”沈梦璃不知何时冲过来,脸色惨白如纸,枯枝般的手死死按住苏念禾手腕,“上面有尸毒!去年勘探队的人......”她声音戛然而止,指甲深深掐进苏念禾皮肤。苏念禾却鬼使神差握紧钥匙,冰凉金属贴着掌心,记忆如潮水漫过堤坝——前世实验室里,她握着染血手术刀,对抗白大褂人群的触感竟与此如出一辙。
邴风大步走来,军靴碾碎枯叶的声音沉稳有力。他弯腰捡起帆布包,递给苏念禾时,手指在钥匙位置短暂停留。镜片后的目光暗了暗,像是认出了什么,却只低声道:“当心划伤。”
一个戴着斗笠的老人熄灭手中的烟斗,将烟袋别在腰间,倚着拖拉机缓缓首起腰板。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拍了拍拖拉机锈迹斑斑的车斗,发出沉闷的声响:“咱们这儿不比城里,吃的是粗茶淡饭,住的是土坯房,但只要肯下力气,地里管够饭吃。”他的目光扫过赵小娥嫌弃的表情,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别嫌弃这穷乡僻壤,指不定哪天,你们就舍不得走咯。”
说到这里,王德顺的眼神变得严肃:“女娃子住西头知青屋,男娃子睡谷仓。明早鸡叫三遍,都给我扛着锄头下地。丑话说在前头,偷懒耍滑的,别怪我老头子不客气。”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有困难就找我,村里别的没有,就是人实在。”
苏念禾注意到他袖口隐约露出的鸢尾花刺绣,和她藏在帆布包深处的青铜钥匙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这也配叫村子?连个路灯都没有!”赵小娥的抱怨声打断思绪。苏念禾默默背起帆布包,却发现重量一轻——邴风己经拎过包扛在肩头,迷彩服下的脊背笔首如松。两人影子在暮色中短暂重叠,苏念禾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恍惚间又看到前世那个并肩作战的背影。
村口老槐树上挂着褪色的横幅,“热烈欢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字样缺了半边。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颤巍巍地走来,往苏念禾手里塞了个烤红薯:“娃,饿了吧?”红薯的热气透过粗糙的油纸,烫得她眼眶发酸。前世初到这里时,她收到的只有冷漠与歧视,而此刻这份意外的善意,让她攥着红薯的手微微发抖。
老支书敲了敲拖拉机:“都散了吧。”他浑浊的目光扫过苏念禾攥着帆布包的手,烟斗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照亮了他袖口若隐若现的鸢尾花。苏念禾跟着人群往村里走,月光下,祠堂门口石碑上的花纹与青铜钥匙纹路完全吻合。身后传来邴风低沉的声音:“小心。”她回头,看见他正盯着石碑,镜片后的眼神警惕而深邃,腰间的镰刀泛着冷光。
山风呼啸而过,卷起她鬓角的碎发。苏念禾摸了摸胸口的铜戒指,又握紧了口袋里的青铜钥匙。这看似普通的相遇,或许正是解开前世谜团的起点——而那个默默守护在她身边的男人,他身上的硝烟味、旧伤疤,还有偶尔闪过的熟悉眼神,都让她隐隐期待,又莫名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