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医院自动门的瞬间,带着柏油味的热风裹挟着蝉鸣扑面而来。楚雨露仰头望着澄澈的天空,连日来困在消毒水气味里的胸腔终于彻底舒展,肩头紧绷的肌肉也在阳光下慢慢松弛。父亲楚昊跟在身后,编织袋里的药瓶碰撞出细碎声响,他鬓角的黑发在风里轻轻颤动。
"爸,我们住哪儿?"楚雨露踢开脚边半片枯叶,突然想起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记忆里,二楼飘窗上她亲手种的薄荷苗、藏着少女心事的木质八音盒,此刻都化作了焦黑的残骸。
楚昊从裤兜掏出一串崭新的钥匙,金属表面还带着体温,钥匙扣上的小狮子挂件晃出细碎的光:“在你官叔叔旁边买了一套房。这样既有安全感,又能方便你找巧巧玩。那里离实验小学很近,也方便你上学。”
楚雨露的睫毛猛地颤了颤。实验小学——这个名字像根银针,瞬间刺破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平静。记忆如潮水翻涌:老家操场边的洋槐树下,张雅丽踮着脚给她别上亲手折的纸樱花,少女鼻尖的雀斑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她们曾约定要考同一所初中,要在彼此的毕业纪念册上画满小太阳。
"我要回爷爷奶奶家。"她突然转身,运动鞋在地面擦出刺耳的声响,"去乡下读书。"
楚昊握着钥匙的手顿在半空:"老家的教学条件怎么比得了城里?那里连......"
"我不管!"楚雨露提高音量,眼眶泛起可疑的红,"你要是不同意,我就再也不跟你说话!"话音未落,她自己也愣住了——这些天,她像个精密的机器般配合治疗、安抚家人,此刻突如其来的任性,倒像是把心底压抑的委屈全吐了出来。
楚昊却突然笑了。他伸手轻轻揉乱女儿的头发,指腹擦过她发烫的耳尖:"好,都听你的。"他从钱包夹层抽出银行卡,"待会儿就去买个带摄像头的智能手机,每天都要视频。"他的声音突然哽咽,"等放假了,爸带着你最爱的红糖糍粑去看你。"
楚雨露猛地扑进父亲怀里,眼泪蹭湿了他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远处传来放学的铃声,成群的孩子追逐着跑过街道,其中一个背着印着卡通图案的书包。风穿过她的指缝,带来泥土与炊烟混合的熟悉气息,恍惚间,她又听见张雅丽在槐树下清脆的笑声
推开小区雕花铁门时,楚雨露的脚步不自觉一顿。身着笔挺制服的保安正对着对讲机汇报巡逻情况,金属徽章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这样的场景让她想起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而此刻,制服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走进小区,夏日的蝉鸣与欢笑声交织成曲。绿茵茵的草坪上,孩童追逐着彩色的气球;健身区里,老人们正专注地下着象棋,棋子与棋盘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不远处的羽毛球在空中划出银色的弧线,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叫好声。这鲜活的人间烟火气,让她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
电梯缓缓上升,数字跳动间,楚雨露的心跳也跟着加快。打开家门的瞬间,清新的原木香气扑面而来。三室一厅的布局宽敞明亮,全新的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而当她的目光落在客厅角落那架乌木钢琴上时,呼吸几乎停滞。
深褐色的琴身泛着低调的光泽,贝壳镶嵌的琴键在阳光下闪烁,就连琴凳上那方褪色的蕾丝布,都与记忆中母亲的钢琴一模一样。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抚过琴盖,冰凉的触感让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曾经,母亲总是穿着素雅的旗袍,坐在琴凳上,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流淌出一首首动人的旋律。
“咚咚咚”,清脆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官巧巧来了。打开门,小女孩扎着两个俏皮的羊角辫,手里举着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像只欢快的小鸟扑了进来:“老大!我来啦!”
楚雨露笑着接过巧克力,从冰箱里拿出新鲜的水果和零食摆放在茶几上。看着官巧巧好奇地打量着房间,她随口问道:“你爸爸妈妈去上班了吗?”官巧巧嘴里塞着饼干,含糊地点点头,突然眼睛一亮,指着钢琴问道:“这是什么呀?”
“这是钢琴。”楚雨露蹲下身,轻轻按下一个琴键,清越的音符在房间里回荡,“我妈妈以前最喜欢弹钢琴了。”她转头看向父亲,却发现楚昊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发颤。
官巧巧歪着脑袋,满脸疑惑:“可是我从来没见过阿姨弹钢琴呢。”楚昊的喉结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楚雨露抢先:“小时候妈妈经常弹,后来太忙了,就没时间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根刺,扎进了每个人心里。
夜幕渐渐降临,官巧巧被接走后,客厅陷入了一片寂静。楚雨露坐在钢琴前,深吸一口气,缓缓掀开琴盖。熟悉的樟脑味混着木质香气扑面而来,让她仿佛回到了童年的午后。
指尖轻轻落在琴键上,犹豫片刻后,《梦中的婚礼》的旋律从她手下流淌而出。轻柔的音符在空气中交织,时而欢快,时而缠绵。她沉浸在音乐中,仿佛看到了梦中的婚礼现场,洁白的婚纱,漫天的花瓣,还有母亲温柔的笑容。
不知何时,楚昊己经站在了她身后。看着女儿专注弹琴的背影,听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旋律,他的眼眶渐渐。记忆中的那个女孩,也曾这样坐在钢琴前,为他弹奏这首曲子。而如今,岁月变迁,曾经的誓言早己破碎,只留下这架钢琴,承载着所有的回忆。他抬手想要触碰女儿的肩膀,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最终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望向窗外深邃的夜色。
黑白琴键在指尖起伏,《梦中的婚礼》的旋律裹着晚风流淌,楚雨露却在音符间隙跌进前世的回忆。温满的身影如同一幅工笔画,一笔一画勾勒在她记忆深处——他总爱穿浅灰色羊绒大衣,笑起来时眼尾的细纹里都盛着月光,可这份极致的温柔,却像春日里过于灼热的阳光,让她在温暖中逐渐迷失方向。
在外人眼中,他们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他是站在学术顶端的清华骄子,在国际论坛上侃侃而谈时,周身散发着令人仰望的光芒;而她不过是初中辍学、背着债务西处奔波的平凡女孩。他来自钟鸣鼎食之家,家族企业的名号如雷贯耳;她却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是结婚时婆婆所赠。这样云泥之别的两人,却在命运的撮合下,将红线紧紧缠绕在一起。
婚后的日子被爱意填得满满当当。温满记得她所有的喜好,早餐的煎蛋永远是七分熟,睡前的牛奶总要兑上三勺蜂蜜。当她望着育儿室里忙碌的丈夫与婆婆,想要伸手抱抱啼哭的孩子,却被温满轻轻按住肩头:"你好好休息,这里有我。"创业初期资金紧张,她不过随口一提,第二天便有专业团队带着注资方案登门,扉页上是温满苍劲的字迹:"给我的梦想家"。
这份爱太过浓烈,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笼罩。她开始频繁出入各种社交场合,试图用喧嚣填补内心的不安。提出环球旅行的那天,温满只是默默为她收拾行李,将胃药分装在精致的药盒里,附上每日行程安排。在罗马许愿池旁,她故意与街头艺人谈笑,余光却始终留意着温满的反应,可他只是笑着为她递上遮阳伞,眼底的宠溺分毫未减。
甚至有次,她偷偷安排年轻女秘书接近温满,满心期待能看到他动摇的模样。温满发现后,只是将她搂进怀里,声音带着少见的沙哑:"雨露,我的眼里从来只有你。"那一刻,她才惊觉自己一首在用伤害验证爱情,随后而来的是深深的愧疚和不知名的疲惫。
琴音突然凌乱,楚雨露望着琴键上自己颤抖的指尖。窗外的月光如水,恍惚间又看见温满在书房为她批改企划案的身影,台灯的光晕将他的侧脸勾勒得愈发柔和。这份纯粹到极致的爱,终究成了她心底最柔软也最沉重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