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梧苑那点偷来的清闲日光,终究还是被一道冷硬的旨意无情斩断。
萧珩可以不在乎别人,但沈怀安,这位一心为国的镇北侯,他还是要慎重考虑的。他不能一意孤行。
所以林昭很快就被人“请”到了御书房。
殿宇深广,檀香沉郁,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一片令人窒息的肃穆。
殿内光线有些幽暗,唯有御案上方,一束天光透过高窗斜斜落下,照亮了案后那个执笔如握权柄的身影
——她的暴君爹,萧珩。
“来了?”萧珩头也没抬,声音平淡无波,却比殿外的寒风更刺骨。
林昭努力压下打哈欠的冲动,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
“儿臣参见父皇。”
“嗯。”萧珩终于搁下朱笔,抬眸扫了她一眼。
那目光锐利依旧,带着审视的意味,在林昭苍白得过分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指向御案左侧一张新设的小案几。
案几上,奏章堆积如山。
那高度,几乎要没过林昭的头顶。
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在明黄的奏本封面上挤作一团,散发着浓重的墨味和……催眠的气息。
“从今日起,每日未时,你便在此。”
萧珩的声音不容置疑,
“看着朕如何批阅奏章,学着点。这些,”
他下巴朝那小山点了点,
“归你了。批注,写清楚。”
林昭感觉眼前一黑。
她看着那堆“小山”,只觉得眼皮瞬间重逾千斤,仿佛那每一本奏折里都藏着无数个瞌睡虫,正争先恐后地向她扑来。
“是,父皇。”
林昭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磨磨蹭蹭地挪到那张为她准备的小案几后坐下。
硬邦邦的紫檀木椅硌得她浑身不自在,远不如清梧苑那张铺着厚厚软垫的躺椅舒服万分之一。
看来她真是快把自己养废了。
她随手从“山”顶扒拉下一本奏折,沉甸甸的。
翻开,扑面而来便是工整却刻板的馆阁体:
“臣青州府尹王守拙惶恐顿首:青州今岁入夏以来,天时亢旱,禾苗焦渴。
祸不单行,七月末,蝗虫蔽日而来,其势汹汹,所过之处,田禾尽成赤地!
百姓哀嚎遍野,颗粒无收,饥馑己成定局。
臣叩请天恩,速拨钱粮赈济,以解燃眉之急,活万民于水火……”
蝗灾?没吃的?
林昭盯着那“蝗虫蔽日”西个字,困倦的脑子里灵光一闪(或者说,是饿虫一闪?)。
她想起清梧苑里新来的那个据说祖籍岭南的小太监,
前两天还眉飞色舞地跟她描述过家乡如何将蝗虫捉了,掐头去尾,裹上面糊下油锅炸得金黄酥脆,撒上椒盐,是下酒的一等美味……
她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觉得这奏折上的“哀嚎遍野”似乎都带了点椒盐的香气。
于是,她慢悠悠地提起那杆沉甸甸的御笔,饱蘸了鲜红欲滴的朱砂墨。
笔尖悬在奏折末尾那大片留白的批注栏上方,略一沉吟,便带着一种奇异的“豁然开朗”感,落笔写下:
“蝗虫味美,可炸可烤,酥脆可口,佐酒极佳。
灾民何不就地取材,食之充饥?
既可解腹中之饥,又能灭此害虫,一举两得。
着青州府尹速将此‘良策’晓谕灾民,试行推广,以观后效。钦此。”
写完,她颇为满意地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墨宝”,鲜红的字迹在明黄的奏本上分外醒目。
嗯,逻辑清晰,思路清奇,还给出了具体解决方案,完美!
她随手将这本“解决了”的奏折丢到一旁,又从那“山”腰处抽出一本。
这本的封皮颜色更深,隐隐透着一股铁锈与风沙的气息。
翻开一看,字迹也带着边关特有的粗犷与急迫:
“臣镇西军前锋营参将李铁衣六百里加急:
八月初九,西戎右谷蠡王帐下千骑长阿史那咄吉,率精锐骑兵八百,突袭我云中郡外围马场,焚毁草料数千担,掠走良马百余匹、边民数十人!
虽经我军奋力击退,然敌骑剽悍,来去如风,边民惶恐,边境震动!
臣恐其去而复返,叩请陛下速增兵戍防,并严令边城坚壁清野……”
扰边?抢东西?
林昭看着那“来去如风”、“边民惶恐”,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只觉得这帮西戎人真是闲得发慌,有这精力干点什么不好?
思绪飘忽间,那日在校场瞥见的那队正在演练、擂鼓擂得震天响的虎贲精锐的身影,猝不及防地跳入脑海。
那鼓声……可真够吵的,能把人耳朵震聋。
一个“绝妙”的主意瞬间成型。
林昭再次提笔,这次笔走龙蛇,带着一种“指点江山”的豪迈(咸鱼式豪迈):
“扰边?定是精力过剩无处发泄!
传口谕:着镇西军速制十面上等牛皮大鼓,命精壮军士运抵边境。
每遇戎骑扰边,不必与其短兵相接,只需将此十面大鼓于高处一字排开,命其每日擂鼓三个时辰!
既强健其体魄,又可耗其精力,使其疲惫不堪,无暇他顾。
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之上策!钦此。”
写完“钦此”最后一笔,林昭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业,肩膀都垮了下来。
她丢开朱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正琢磨着是不是该“体虚”发作一下,趴着歇会儿。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背后袭来!
一个比那寒意更冰冷、更熟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紧贴着她的后脑勺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针:
“精力过剩?朕看你,是脑子太闲了!”
林昭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她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惊恐地想要回头,握在手里的朱笔却因这剧烈的惊吓和身体的僵硬而失控地一滑!
“嗤啦——”
鲜红刺目的朱砂墨,在那本刚刚批注完“擂鼓退敌”妙计的边关急报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歪歪扭扭的、如同垂死挣扎般的红痕!
那刺目的红,绝望地贯穿了她“钦此”的落款,也像极了她此刻被瞬间冻结、然后又被狠狠碾碎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