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赐有两份。
一份是给整个御马监上下的：白银五百两，用于安抚受惊宫人、修缮损坏物品、加强马匹管理。
这算是常规操作，出了事，安抚人心，堵住悠悠之口。
另一份，则是指名道姓给昭阳公主林昭的。
当苏全那标志性的、带着皇家威严的尖细嗓音在草垛旁响起，宣读完赏赐旨意时，
努力装死的林昭不得不再次从草垛里“拔”出半个身子来。
赏赐内容相当实在：
上好血燕窝两匣（压惊补身）。
贡品安神香十盒（助眠安神）。
御制金丝蜜饯西盒（压惊顺带满足口腹之欲）。
外加纹银一千两（纯粹的精神损失费）。
“陛下听闻公主受惊，甚是忧心。
特命老奴送来这些微物，给公主压惊安神。
陛下口谕：公主受惊了，好生歇息，御马监之事，朕自会处置，勿忧。”
苏全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将礼单呈上。
林昭：“……”
她看着那堆金光闪闪、包装精美的赏赐，再看看自己灰扑扑的裙子和身下的草垛，感觉画风严重割裂。
这…躺着也能收礼？
还是这么重的礼？她心里非但没有受宠若惊，反而警铃微作
——事出反常必有妖，暴君爹这反应有点过“热”了。
心里嘀咕，面上功夫还得做足。
林昭在春桃的搀扶下（戏要做全套），略显“虚弱”地起身，对着皇宫方向福了福身（动作尽量敷衍但标准）：
“儿臣谢父皇隆恩。劳父皇挂念，儿臣惶恐。
些许惊吓，己无大碍，请父皇放心。”
声音努力装得温顺又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柔弱。
苏全笑着应了，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带着人恭敬地退下了。
御马监上下得了赏银，又见公主得了厚赏，气氛顿时从紧张压抑变成了喜气洋洋。
王碌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那五百两白银都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对着林昭的方向又是好一阵遥遥叩拜。
御书房。
萧珩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御案上摊开的是关于赤焰驹惊厥原因的初步奏报：
新换的马掌铁钉可能略有瑕疵，行走间刺痛了马蹄，加之新环境陌生，最终导致烈马受惊失控。
侍卫首领垂手肃立在下首，详细禀报了当时惊险万分的场景，尤其重点描述了那匹汗血宝马如何狂暴难制，以及最后那戏剧性的一幕：
“…就在那孽畜即将冲入人群，千钧一发之际，公主殿下…呃…似乎是被惊马所慑，不慎从草垛上摔落，慌乱中碰倒了放置在旁、拌有大量西域宁神草粉的豆饼桶。
桶滚至马前倾覆，浓烈的草料气味弥漫，那赤焰驹被这熟悉气味所惑，动作骤然一滞！
正是这一瞬之机，臣等才得以合力将其制伏。”
侍卫首领措辞非常谨慎，将林昭的“英勇”行为完全定性为“不慎摔落”和“慌乱中碰倒”，
强调了事件的偶然性和公主的“受惊”状态。
萧珩听完，沉默了片刻。
书房里只余下他指尖敲击桌面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带着无形的压力。
侍卫首领屏住呼吸，额角微微见汗。
“哦？”
终于，萧珩淡淡地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如此说来，倒是那桶草料立了大功。昭昭…确实受惊不小？”
“是！公主殿下当时面色苍白，跌坐于地，似有闪失，幸得草垛缓冲，未曾受伤，但显然惊魂未定。”
侍卫首领立刻回答，语气肯定。
“嗯。”
萧珩的目光落在奏报上，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知道了。御马监管束不力，相关人等，按律责罚。
那桶…既是功臣，就厚赏御马监上下吧。”
“臣遵旨！”
侍卫首领松了口气，连忙应下。
“下去吧。”
“是，臣告退。”
侍卫首领退下后，书房内恢复了安静。
萧珩的目光却并未离开那份奏报，深邃的眼眸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是巧合吗？
那滚落的位置，那碰倒的时机，那恰好装满了对症下药草料的桶…
太过精准。
精准得不像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只会躲在草垛里的病弱公主能做出来的反应。
他想起苏全回报时描述的，林昭在草垛里那副“虚弱受惊”、“只想休息”的模样。
又想起之前她种种“咸鱼”、“懒怠”、“不学无术”的表现。
还有…更早之前，她似乎对那匹小白马也“偶发善心”？
无数碎片在帝王心中飞速掠过。
是误打误撞，运气逆天？
还是…藏巧于拙？
萧珩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入喉，却化不开他眼底那层深沉的思量。
他放下茶盏，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杯壁上着。
看来，他这位看似毫无威胁、只想躺平的“病弱”女儿身上，或许还有更多值得“观察”的地方。
御马监草垛旁。
林昭正指挥着宫女把那些赏赐登记入库（主要是蜜饯得赶紧收好），
王碌则带着御马监的几个小头目，诚惶诚恐又难掩喜色地来向公主谢恩。
“奴才等叩谢公主殿下洪福！
若非公主在此，得上天庇佑，化险为夷，奴才等今日怕是在劫难逃！
公主真是奴才等的再生父母啊！” 王碌的马屁拍得震天响，恨不得把林昭说成是祥瑞化身。
林昭听得嘴角微抽，只想翻白眼。
她懒洋洋地靠在重新整理过的草垛上，手里捏着一颗刚拆封的金丝蜜枣塞进嘴里，含糊道：
“行了行了，少说这些没用的。
本公主就是碰巧在那儿躺着，碰巧被吓着了，碰巧弄翻了桶…全是碰巧。
要谢，谢那桶去。”
她指了指不远处被收拾走的木桶碎片方向。
“是是是！公主说得是！那桶也是沾了公主的福气才成了功臣！”
王碌从善如流，立刻改口。
林昭懒得再理他，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她嚼着甜滋滋的蜜枣，阳光重新暖融融地洒在身上，驱散了之前那点惊吓带来的寒意。
身体是放松了，但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刚才在御书房外谢恩时，皇帝老爹萧珩看向她的那一眼。
平静，甚至带着点温和的关切。
但就在那平静的湖面之下，她分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一闪而逝的探究。
那眼神，像寒潭深处投下的一颗石子，虽然微小，却激起了让她心头微凛的涟漪。
‘啧…麻烦。’
林昭心里再次嘀咕了一声，把蜜枣核精准地吐进宫女捧着的帕子里。
她重新调整姿势，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草垛。
赏赐是好的，蜜饯是甜的。
但皇帝老爹那点猜疑，却像根看不见的小刺，让她这条只想晒太阳的咸鱼，感觉背上的阳光似乎没那么纯粹暖和了。
‘不管了不管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咸鱼只管躺平。’
她用力甩甩头，把这点不安甩开，闭上眼睛，努力催眠自己：
“我是病弱，我受惊了，我需要休息…呼…呼…”
只是，在彻底沉入睡梦之前，那丝被帝王目光锁定的感觉，依旧若有似无地萦绕在意识边缘。
而在稍远的旧马厩阴影里，少年阿吉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那些被搬走的华丽赏赐，看着草垛上那个重新蜷缩起来的身影，又隔着衣服摸了摸怀里那个温润的小瓷瓶。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却比之前更加幽深，像一口古井，默默映照着草垛上的阳光与暗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