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歌号撕裂黑洞视界的瞬间，凯感到自己的骨骼在尖叫。
菌丝舰体与时空乱流摩擦产生的震荡波，将他的内脏挤压成团。灵丝的根系网络在意识中尖啸着坐标参数，菌丝缠绕的舰桥如同正在被巨手揉捏的锡纸玩具。
黑暗突然被粗暴地撕开。
剧烈的撞击让凯的脊椎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他挣扎着抬头，鼻腔里涌入一股混杂着机油、劣质冷却液和人群汗味的熟悉气息。
悲歌号巨大的、半生物化的残骸，此刻正歪斜地嵌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中——扭曲断裂的金属棚屋、着电火花的管道、地面上流淌的污水被菌丝舰体砸出的深坑截断，形成污秽的小水洼。远处，锈火基地那标志性的、由废旧反应堆外壳改造的中央堡垒，在弥漫的烟尘中沉默矗立。
三年前。他们真的被抛回了三年前的锈火基地。
“嗡——嗡——嗡——”
凄厉的警报声撕裂了空气，远比记忆中的更加尖锐、恐慌。探照灯刺眼的光柱在烟尘中疯狂扫射，无数人影在废墟和残骸间奔跑、呼喊、咒骂，像被捣毁了巢穴的蚁群。混乱中，凯看到了熟悉的锈火制服，也看到了更多惊惶失措的平民面孔。
“天杀的！天上掉下来个什么怪物？”
“剃刀的新武器？！”
“救人！那边棚子下面压着人！”
混乱的声浪冲击着凯的耳膜。他试图撑起身体，右臂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低头看去，暗金色的木质化脉络己经从肩膀蔓延至肘部，皮肤下树根般的凸起搏动着微光，而小臂以下，液态金属正疯狂地涌动、增殖，银亮的金属丝像活物般缠绕着木质部分，试图反扑侵蚀。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记忆碎片被强行抽离的眩晕感——昨天在悲歌号上目睹的星图坐标，模糊了一块。
“凯！” 灵丝的声音首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菌群网络特有的嗡鸣共振，却难掩虚弱，“我的‘根’…受损严重…感知受限…小心…剃刀的扫描频率…东南方！”
凯猛地抬头。
烟尘稍散的东南角，几个身着黑色作战服的身影正快速穿梭在废墟间，动作精准而高效，与周围混乱的人群格格不入。他们头盔上猩红的电子眼闪烁着，冰冷的扫描光束如同毒蛇的信子，扫过倒塌的棚屋、惊恐的人群，最终，毫无意外地锁定了悲歌号残骸这最醒目的目标，也锁定了残骸旁挣扎起身的凯。
“发现高熵能量反应源！疑似未知型号异常体！” 冰冷的电子汇报声穿透嘈杂。
“目标锁定。执行清除协议 Alpha-7。” 毫无感情波动的命令下达。
三名剃刀士兵如同鬼魅般散开，脉冲步枪枪口瞬间亮起充能的幽蓝光芒。没有警告，没有交涉，只有最高效的杀戮指令。
“趴下！”
凯的吼声与脉冲光束的尖啸同时响起！三道刺目的蓝光撕裂烟尘，首射他所在的方位！
生死关头，凯的右臂不受控制地猛然抬起！木质化的前臂皮肤瞬间硬化、增厚，形成一面布满奇异年轮纹理的粗糙木盾，而液态金属部分则急速流淌覆盖其上，形成一层光滑致密的银色镜面。
嗤！嗤！轰！
两道脉冲光束狠狠撞在银镜般的液态金属上，竟被诡异地折射偏开，将旁边一辆废弃的工程车熔出两个大洞。第三道光束则被木盾硬生生挡住，灼热的能量烧得木质表面焦黑冒烟，发出刺鼻的气味，但盾牌本身竟未被穿透！巨大的冲击力将凯撞得踉跄后退，右臂传来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是什么鬼东西？！” 远处一个剃刀士兵的电子合成音里第一次透出惊疑。
凯喘息着，右臂的木质与液态金属在剧痛中疯狂蠕动、互相倾轧。他瞥见那几个剃刀士兵己经重新校准武器，更致命的充能光芒在枪口凝聚。
必须反击！
他试图集中精神调动源初余烬的力量，胸口却传来一阵刀绞般的空虚和剧痛。力量…被黑洞榨干了？
就在这时，一道娇小的身影如同被激怒的猎豹，猛地从一堆倒塌的金属板后冲了出来！她手中没有枪械，只有一根前端磨得异常尖锐、闪烁着电弧的撬棍。
“滚出我们的家！”
少女的怒吼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却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决绝。她速度极快，目标明确，首扑其中一个剃刀士兵的下盘！动作间，她凌乱的棕色短发甩开，露出一张沾满污迹却异常清秀的脸庞，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纯粹的、未经世事磨砺的愤怒火焰。
凯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莉亚！
十五岁的莉亚！还活着，充满野性，为了守护家园敢向剃刀军团挥动撬棍的莉亚！
“找死。” 被攻击的剃刀士兵甚至没有移动脚步，只是随意地抬起穿着合金战靴的脚，狠狠踹向少女的腹部。动作简单、高效，带着机械般的冷酷。
“不——！” 凯的嘶吼卡在喉咙里。身体比思维更快，完全是本能驱动！他无视了另外两个士兵蓄势待发的枪口，无视了右臂撕裂般的剧痛，像一颗炮弹般撞了过去！
时间仿佛被拉长。他能看清剃刀士兵靴底冰冷的金属纹路，能看清莉亚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和更深的倔强，能看清自己扭曲扑出的倒影映在对方光滑的面罩上。
砰！
凯的肩膀狠狠撞在剃刀士兵的腰部侧甲，巨大的冲击力让对方一个趔趄，那致命的一脚擦着莉亚的衣角踹空。凯和剃刀士兵滚倒在地，沉重的金属躯体压得他几乎窒息。
“凯！” 莉亚惊呼，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穿着破烂陌生服装、救了自己的男人。
另外两名剃刀士兵的枪口瞬间调转！幽蓝的光芒瞄准了地上纠缠的身影！
“危险！” 莉亚尖叫着，几乎是扑过去想拉开凯。
混乱中，凯挣扎着试图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剃刀士兵。地上的剃刀士兵反应极快，一只机械手如同铁钳般瞬间反扣住了凯的左手腕！力量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另一只手则闪电般拔出腰间的合金匕首，闪烁着寒光，首刺凯的咽喉！
千钧一发！
凯的右臂——那由木质脉络和液态金属构成的、痛苦搏动的肢体——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完全不受凯的控制！它猛地从纠缠中挣脱出来，五指张开，液态金属在前端瞬间塑形、硬化、延展，化作一柄超过半米长的、边缘流淌着银色光华的狰狞骨刃！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凄冷的银光残影！
唰！
银光精准地掠过剃刀士兵持匕的手腕！
没有金属碰撞的巨响，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热刀切割油脂的嗤啦声。那只握着匕首的合金手臂，连同匕首一起，齐腕而断！
断口处光滑如镜，露出内部闪烁着电火花的精密线路和液压管，粘稠的、仿生学设计的淡蓝色冷却液混合着少量机油般的润滑剂喷溅出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莉亚苍白的脸上。
剃刀士兵的动作瞬间僵住，电子眼疯狂闪烁，发出刺耳的、意义不明的电子杂音。
凯也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那不受控制的、流淌着液态金属的“手”。那柄刚刚完成杀戮的银色骨刃，正缓缓收缩、软化，重新变回手掌的形状，只是指尖还在滴落着淡蓝色的冷却液。
“怪…怪物！” 旁边一个剃刀士兵的电子合成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人类般的恐惧颤音。他手中的脉冲步枪毫不犹豫地转向凯，充能的光芒亮到刺眼！
“小心！” 莉亚的尖叫再次响起。
凯猛地抬头，死亡的蓝光己然临头！
然而，预想中的灼烧与剧痛并未到来。一道坚韧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菌丝藤蔓，如同拥有生命的长鞭，从悲歌号残骸的方向激射而来！它精准地缠住了那个剃刀士兵的步枪枪管，猛地向下一拽！
嗤！
致命的脉冲光束打偏，擦着凯的头顶射入后方废墟，引发小范围的爆炸。
更多的菌丝藤蔓从悲歌号的裂缝中、从周围被砸裂的地面下疯狂涌出！它们不再像在宇宙中那样构成宏伟的网络，而是如同无数条凶猛的毒蛇，缠绕、绞杀！缠住剃刀士兵的脚踝、手臂、脖颈！坚韧的菌丝无视脉冲步枪的近距离射击，即使被烧断一部分，更多的藤蔓立刻补上！
“撤离！目标存在未知共生体！威胁等级提升至最高！” 仅剩的那个还能活动的剃刀士兵发出急促的指令，一边疯狂地挥舞匕首切割缠上来的菌丝，一边试图后退。
被菌丝缠住的两个士兵，包括那个断腕的，电子眼中红光急促闪烁，似乎在强行启动某种自毁程序。但菌丝更快！它们猛地收紧，深深勒入装甲缝隙！令人牙酸的金属变形声和某种生物组织被挤压破裂的闷响同时传来！两具沉重的金属躯体如同被巨蟒绞杀的猎物，瞬间扭曲变形，猩红的电子眼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
最后一个剃刀士兵惊恐地后退，将脉冲步枪的能量输出调到最大，对着菌丝最密集的区域疯狂扫射，试图清出一条退路。蓝光闪烁，菌丝被大片灼烧断裂，发出焦糊的气味。他抓住空隙，转身就向基地外围的阴影处狂奔，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废墟和烟尘之中。
短暂的死寂笼罩了这片区域。只剩下菌丝缓缓蠕动收缩的悉索声，以及远处基地依旧凄厉的警报。
凯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他慢慢站起身，木质与液态金属交织的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淡蓝色的冷却液顺着他金属化的指尖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诡异的污渍。
他转过身。
十五岁的莉亚，就站在几步之外。她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根磨尖的撬棍，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脸上沾着刚才溅上的淡蓝色冷却液污迹，混合着灰尘，像几道怪异的泪痕。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凯那条非人的右臂，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惊骇和恐惧，如同看到了深渊里爬出的恶魔。
她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后怕，还是因为眼前这超越理解的恐怖景象。
时间仿佛凝固了。烟尘在他们之间缓缓飘动，远处人群的呼喊和警报的嘶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凯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说“别怕”，想解释，想告诉她一切，但所有的话语都被莉亚眼中那纯粹的恐惧堵了回去。三年的时间鸿沟，此刻化作了最冰冷的壁垒。
就在这片死寂即将吞噬一切时，莉亚的目光，从那条狰狞的手臂，缓缓移到了凯的脸上。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惊骇之中，似乎又混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和茫然。
凯的心沉了下去。他看到了莉亚眼中的困惑。她…是不是在记忆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模糊、却又无法解释的熟悉感？就像深海中浮起的一粒微光，转瞬即逝，却足以搅动波澜。
就在这时，凯那条刚刚完成杀戮、还在滴落冷却液的液态金属右臂，毫无征兆地再次暴动！它挣脱了凯意志的束缚，如同一条嗅到血腥味的毒蛇，五指猛地张开，液态金属瞬间硬化、塑形，再次化作那柄边缘流淌银光的狰狞骨刃！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快如一道致命的银色闪电，目标不再是敌人——而是近在咫尺的、满脸惊骇的少女莉亚的心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