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第一次见到那口枯井，是在祖父的葬礼上。老宅后院荒草丛生，青石板缝里钻出的野蒿没过膝盖，而井台被苔藓裹成暗绿色，像块被遗忘的墓碑。井绳早己腐烂成碎麻，井口盖着块裂了缝的青石板，缝隙里渗出的潮气带着股铁锈味——后来他才知道，那是血和腐烂混合的气息。
“别靠近那口井。”送葬的远房亲戚王婆拽住他袖口，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你爷爷当年就是因为这井……”话没说完就被旁人打断，老人们眼神躲闪，像是在避讳什么禁忌。
陈默继承老宅时正值深秋，落叶把院子铺成深褐色的地毯。他是个不信邪的考古研究员，觉得所谓“禁忌”不过是封建迷信。收拾祖父遗物时，在木箱底发现本泛着霉味的日记，纸页上用朱砂写着歪扭的字迹：“七月十西，井水泛红，她在井底笑……”“八月初三，石头压不住了，听见哭声……”最后一页字迹潦草得像疯子的涂鸦，只有“井”字被反复描红，墨水透过纸背，像凝固的血痂。
当晚就出事了。
陈默在书房整理资料，墙上的老挂钟敲了十二下。后院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像有人往井里扔了块巨石。他打着手电筒出去，月光把井台照得惨白，盖在井口的青石板竟被挪到了旁边，露出黑黢黢的井口。他趴在井沿往下看，井底黑洞洞的，只有自己的倒影在潮气中晃动。
“谁？”他喊了声，回答他的只有风声穿过井壁的呜咽。
正要盖上石板，井里突然飘上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像是把烂了半个月的死老鼠泡在福尔马林里。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手电筒光晃到井壁上，赫然看见湿漉漉的青砖缝里卡着半截指甲——那指甲涂着剥落的红色指甲油，在惨白的月光下像块烂透的山楂糕。
陈默连滚带爬跑回屋里，反锁门窗后缩在沙发上。老宅的木地板开始“咯吱”作响，像是有人穿着湿鞋在楼上走动。他想起日记里的“她”，想起王婆欲言又止的表情，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
更恐怖的还在后面。
第二天他找工人来封井，可三个壮汉刚搬起石板，就齐刷刷惨叫着松手——石板底面用血画着个扭曲的女人轮廓，长发像水草般缠绕，眼睛是两个黑洞洞的血窟窿。工人吓得屁滚尿流，工钱都没要就跑了。
当晚，陈默被滴水声吵醒。
滴答……滴答……
声音来自天花板。他打开灯，看见雪白的墙皮上渗出暗褐色的水渍，正沿着裂缝往下滴。他搬来梯子爬上去，指尖刚碰到水渍就猛地缩回——那液体粘稠温热，带着铁锈味。天花板的裂缝里，竟露出一小撮湿漉漉的黑发！
“救……我……”
微弱的女声从裂缝里飘出来，像破风箱在喘气。陈默吓得从梯子上摔下来，后脑勺撞在桌角，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天己大亮，天花板干干爽爽，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是噩梦。但书桌上多了个东西——一只泡得发白的绣花鞋，鞋尖朝上立在台灯旁，鞋底还沾着井底的淤泥。
他疯了似的翻出祖父的日记，终于在某页夹缝里找到答案。原来祖父年轻时曾和邻村姑娘相爱，却被家人拆散。姑娘穿着红嫁衣投了这口井，祖父怕事情败露，用青石板压住井口，还在石板背面画了镇邪符。可怨气太深，姑娘的魂魄被困在井底，每到阴雨天就会作祟。祖父晚年被噩梦缠身，夜夜听见井里的哭声，才写下那些疯癫的日记。
“你把她放出来了……”王婆颤巍巍地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串发黑的桃木珠，“青石板是镇物，你挪开她就出来了！”
话音未落，后院传来“哐当”巨响。陈默冲出去，看见那口枯井正在往外冒黑水，水面上漂着成团的黑发。一个穿着破烂红嫁衣的女人从水里站起来，长发遮住脸，指甲在井壁上抓出刺耳的声响。
“还我……鞋……”女人的声音像是从腐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每说一个字就有黑水从嘴里涌出。她抬起头，长发滑落的瞬间，陈默看见她的脸——左眼是空洞的眼窝，右眼暴突着，脸颊上有道从嘴角裂到耳根的伤疤，腐烂的皮肉里能看见白森森的骨头。
女人爬出井口，湿淋淋的红嫁衣滴着黑水，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她一步步走向陈默，指甲几乎戳到他鼻尖：“我的另一只鞋……在哪？”
陈默猛地想起，祖父下葬时，陪葬品里好像有个红布包！他连滚带爬冲进灵堂，在祖父的骨灰盒旁找到那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只一模一样的绣花鞋，只是鞋面上绣着的并蒂莲，花瓣上染着暗红的斑点。
“给你！给你！”他把鞋扔过去。
女人接住鞋，突然发出凄厉的笑声。她蹲在地上，把两只鞋穿在脚上，然后慢慢站起身。这时陈默才看见，她的脚踝上缠着腐烂的井绳，绳结深深勒进骨头里——那是当年投井时挣扎留下的痕迹。
“谢谢你……”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她抬起头，脸上的腐烂渐渐褪去，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我等了五十年，终于能走了……”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雾气。最后一缕青烟消散时，井里的黑水突然退去，露出井底干干净净的青石板，仿佛五十年的怨气从未存在过。
陈默瘫坐在地上，冷汗混着泪水流了一脸。老宅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他抬头看向井口，阳光正透过井栏照进来，在井底投下圆形的光斑——那光斑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红影，像朵开在黑暗里的花。
从那以后，陈默再也没敢靠近那口井。他把老宅捐给了村里，自己搬回了城里。但每个雷雨夜，他都会梦见那口枯井，梦见井底漂浮的红嫁衣，还有那句在黑暗中回荡的呢喃：“我的鞋……”
有人说，那姑娘的魂魄带着两只绣鞋去投胎了；也有人说，她只是暂时离开，等到下一个敢挪开青石板的人出现，她就会带着更深的怨气回来。而那口沉默的枯井，至今还在老宅的后院里，像只永远睁着的眼睛，盯着每个靠近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