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的热气总算驱散了陈默身上的一部分寒意，但心里的惊惧却像那河里的污浊水草，牢牢缠着，怎么也拔不干净。他捏着粗瓷茶杯，指尖冰凉。师父的话在耳边回响：“山下的鬼怪最是虚伪。”
他想起师父桌上那副雕刻着猛虎的桃木剑，想起那些笔走龙蛇、据说能驱邪避凶的符纸，再看看自己腰间这串廉价的塑料风铃，还有那本边角都磨破了的《三十六种常见鬼怪应对法》……师父是看他无用，才如此“慷慨”地将他逐出山门的吧？
“‘对付’鬼怪，总不能光靠吓唬人吧？”陈默低声嘟囔，茶水在杯中漾开。他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被踢出了正规军、只能靠捡垃圾度日的可怜虫。
不能再这样下去。就算不能像师父那样降妖除魔，总得有点自保的本事，不然下次再遇到那种扭曲的鬼影，他怕是连跑都跑不快了。
回到那间狭窄的旅店房间，陈默将背包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几件破旧的衣物、一本缺了封面的《道家基本常识一百零八条》（据说是他师父年轻时看的书，但很多内容都画了红线划掉了）和那本破《三十六种常见鬼怪应对法》，还真没剩下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他盯着那本《三十六种常见鬼怪应对法》，手指在那些被划掉的章节上划过。为什么要划掉？那些内容真的那么“杀伐果断”，不符合“正道”吗？难道对付鬼怪就得心狠手辣？
不行，不能走那条路。陈默摇了摇头，关上了书本。他需要找到一种……更“人道”一点的方法？
说起来，那条河……河边的鬼影，除了哭泣，似乎还带着一种对“清澈”的渴望？如果……如果那些“鬼怪”的痛苦能被看见，能被理解，是不是就能……减轻一点？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一个被师父斥为资质平平的道士，居然在想“减轻”鬼怪的痛苦？这难道不是师父口中的心软吗？
但看着镜子里那张写满惊恐和茫然的脸，陈默觉得，或许……这才是他唯一能做的。
第二天一早，陈默顶着两个黑眼圈，硬着头皮再次走向那条河边。这一次，他没有像昨天那样莽撞地靠近，而是远远地观察。
河边的情况似乎没有变好，反而更糟了。漂浮的垃圾更多了，水面像一块块脏了的破布。那哭泣的鬼影没有再次出现，但河边堆积的垃圾里，偶尔会飘出一些模糊的、扭曲的影子，一闪即逝，带着无声的怨毒。
陈默在附近转悠了半天，看到几个穿着统一制服、戴着安全帽的人在河岸上忙碌，推着一些重型机械，似乎是来处理那家工厂的。这些人动作麻利，但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与己无关的任务。
一个工人扛着工具走过来，看到陈默在旁边“东张西望”，皱了皱眉，没说话。
陈默尴尬地低下头，心里却莫名地有些触动。这些人，似乎比昨天那个鬼影更“真实”？他们是在清理污染，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他需要了解更多。陈默走到一个看起来像是临时搭建的观察点，这里能看到更多的工人活动。他掏出的几个硬币，买了一碗廉价的豆浆，一边喝着，一边假装看风景，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周围的对话碎片。
“……上面催得紧了，这阵子得赶紧弄完，别出事……”
“……这水，再这么下去，镇子也得跟着遭殃……”
“……捞上来的垃圾，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陈默皱紧了眉头。遭殃？他看向那浑浊的河水，又想起昨天听到的噩梦……这河水，恐怕真的在“遭殃”着镇上所有人的健康和未来。
他喝完了豆浆，将空碗随手丢在桌子上。那个临时工被吓了一跳，看了一眼，没说什么，继续干活。
陈默低下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光靠观察和同情，又能做什么呢？他想起了那个被划掉的《三十六种常见鬼怪应对法》，想起了师父那句“心软”的评价。
或许……真正的驱鬼，不是靠符咒法器，而是靠……靠人心？靠看清表象下的真实，并愿意去改变？
这个想法让他既兴奋又惶恐。他摸了摸腰间的塑料风铃，轻轻摇了摇。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河边显得格外突兀。
“嘿，你这小玩意儿……”陈默自言自语，“看来以后得靠你帮我壮胆了。”
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不管怎么说，今天他必须做点什么。是继续当个只会逃跑的“假道士”，还是……哪怕只是迈出一小步，去尝试理解那些“鬼怪”的痛苦？
他转过身，朝着镇上那家工厂的方向走去，目光坚定了一瞬，随即又被前方的迷雾笼罩。
河边的哭声己经听不见，但那股子被污染的、带着绝望和愤怒的“怨气”，却像无形的绳索，缠绕在小镇的每一个角落。
而陈默，这个被师父判定为“不合格产品”的“假道士”，正笨拙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解开这绳索的方向，迈出了他下山后的第一步。
他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也不知道前方会遇到什么，但他想做个能看懂这浊世，并且……或许能做点什么的人。
下午，陈默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旅店。他尝试着去和那家工厂的工人搭话，结果被冷言冷语怼了回来；他试图去翻阅那本被红线划掉的《道家基本常识一百零八条》，却越看越糊涂。他感觉自己像个无头苍蝇，在这个他本不该插手的复杂世界里乱撞。
就在他准备放弃，回房间啃那本《三十六种常见鬼怪应对法》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他警觉地竖起耳朵，侧耳倾听。是风铃吗？他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
外面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身形清瘦，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他手里没拿任何法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似乎穿透了猫眼，首首地落在陈默身上。
陈默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他见过这种人吗？镇上没有，山上也没有。这人是人是鬼？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青衫人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有人来让我找你。”
“谁？”陈默警惕地问。
“张得道。”青衫人回答，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陈默一愣。师父他老人家？
“您……您找我有事？”陈默试探着问。
青衫人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目光锐利，仿佛能看穿他的伪装。他身上没有任何法力波动，却让陈默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陈默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问什么。是来责备他？还是来传授绝学？
青衫人似乎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沉默了几秒，然后转身欲走。
“等等！”陈默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青衫人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陈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追了出去，在他身后喊道：“师！不，这位……前辈，我……我最近遇到了很多事，很困惑，不知道您……”
青衫人脚步一顿，背影依旧挺拔。过了片刻，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记住，鬼异众生，皆为人心所念。”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的拐角。
陈默愣在原地，耳边回响着这句他刚才在河边也曾想过的话。鬼怪？人心？这两者，到底谁更虚伪？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灰尘的双手，又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前辈（？）的“指点”，来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模糊。
是安慰吗？是警告吗？还是……他下山后遇到的第一个真正“鬼怪”？
夜色渐浓，陈默回到房间，坐在桌前，看着窗外。他拿出那本破旧的《三十六种常见鬼怪应对法》，手指抚过那些被划掉的字句，又摸了摸腰间的塑料风铃。
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昨天河边那个哭泣的鬼影，还有今天遇到的青衫人，以及……那条浑浊的、散发着恶臭的河流。
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而他，这个连引雷符都画不好的“假道士”，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睁开眼睛，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
管他虚伪不虚伪，管他是人是鬼，管他是安慰还是警告。从今天起，他陈默，就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心去感受。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的风带着凉意吹进来，也吹动了他那串廉价的塑料风铃。
清脆的铃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默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或许，这就是他师父想让他“应付”的，山下最真实的“鬼”吧。
他拿出笔，在那本破书的空白处，写下了一个字：
“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