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勉强穿透了小镇上空那层灰蒙蒙的薄膜，给湿漉漉的石板路镀上一层虚假的金色。陈默低着头，脚步匆匆，仿佛身后有什么无形的鬼魅在追赶。他不敢再想昨晚辗转难眠时反复盘旋的问题：他真的能行吗？
那个青衫人，是敌是友？那本《山下百怪杂记》里记载的，是真的“鬼怪”，还是……人类自己施加在环境上的某种“诅咒”？而自己，又该如何“看见”，又该如何“疏导”？
他拐进了一条更窄更脏的巷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劣质油污、腐烂食物和隐约霉味的复杂气味。这气味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但他强迫自己挺首了背脊。
越靠近老城区，房屋就越显破败，墙壁斑驳，窗户大多支离破碎，露出黑洞洞的窟窿。这里住着的，大多是些底层的工人或者逃荒而来的人家，日子过得紧巴巴。
他打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那是一扇漆黑的木门，门上挂着一块同样漆黑的木牌，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白漆写着两个字——“聚珍”。字的笔画粗细不一，透着一股潦草和……某种刻意。
陈默犹豫了一下，伸手推开了门。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墨香和潮湿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店内光线昏暗，只有一张长条形的桌子和几把摇摇晃晃的木椅，西周堆满了高高低低的木架，上面塞满了各种大小不一、封面模糊的旧书。灰尘在微弱的光线下飞舞，像是无数个微小的鬼影。
一个白发苍苍、驼着背的老者正趴在桌子上打盹，手里还拿着一根旱烟杆，烟雾缭绕。听到开门声，他慢吞吞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
“找谁？”老者声音沙哑，像生锈的铁器。
“我……我找您，想买几本书。”陈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从怀里掏出几张红票子放在桌上，“听说您这里书很全，想找几本关于……嗯……志怪、地方传说的。”
老者的眼睛亮了一瞬，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捻了捻胡须：“志怪？地方传说？这位小哥，你可知道，这世道，有些东西……看了容易做噩梦。”
“我知道，但……”陈默咬了咬牙，“我需要它们。”
老者沉默了片刻，盯着桌上的铜钱，又看了看陈默，眼神复杂。他慢吞吞地站起身，佝偻着腰，走到最里面一个蒙着布的书架前，摸索了半天，然后从下面抽出一本厚厚的、封面己经磨得发白的线装书。
“《幽冥异闻录》，民国时期的玩意儿，讲的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闲事。”老者将书递过来，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下雨，“2万块，讲价可以一万五。”
陈默一愣，一万五？这哪是一本书的钱，这是他几个月的伙食费！但他不敢还价，只能接过书，手指触碰到粗糙的封面，心里咯噔一下。
这书和他之前看到的那些《山下百怪杂记》、《三十六种常见鬼怪应对法》完全不同。它的纸张更厚，字迹是用钢笔写的，笔力遒劲，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刻骨的压抑和……焦虑。
他付了钱，几乎是落荒而逃，回到了那间狭窄的旅店房间。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书，贪婪地读了起来。
书的开篇并没有什么引人入胜的故事，而是用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口吻，记录了作者在某个动荡年代，目睹或听闻的一系列怪事。内容五花八门，有附在镜子上的鬼，有半夜搬家的尸，有能说人话的猫……但越往后读，陈默的心跳就越快，背上的冷汗就越出越多。
这本书的作者，似乎对“鬼怪”有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恐惧和……研究。他不仅记录，还试图去“验证”，去“驱逐”。书中记载了许多奇怪的仪式和“法门”，但更多的，是作者亲身经历的、那些“鬼怪”攻击后的惨状描述。有些段落读起来，陈默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那些画面，仿佛亲身经历了一般。
最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书中反复出现一个词——“人皮”。
“……此怪生前乃本镇富户，被土匪剖皮藏于枯井，其怨气所化，遇血则生，触皮则怒。驱之需以金器镇压……”
“……此精原是山中异草所化，但被道士炼魂，皮肉上残留其精血，故能惑人心智。破之需寻其本草……”
“……此物……此物乃是由人怨所聚，其形不定，其性难测，唯见其形者，多有不祥……”
陈默越读越心惊。这些“鬼怪”，有的首接与“人”有关，有的则提到了“人皮”、“精血”、“怨气”……它们的形成，似乎都离不开人类自身的罪恶、牺牲或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联系？
他猛地合上书，浑身发冷。这根本不是什么《山下百怪杂记》，这分明是一份……关于人类自身罪恶的“鬼怪图鉴”！那些所谓的“鬼怪”，不就是人类内心黑暗面的具象化吗？
他想起了河边那个鬼影，它哭泣的、充满哀伤和悲愤的眼神，难道真的是因为被污染所害？还是说，它本身就承载着人类的某种“业力”？
“看见，比驱逐，更难……”
青衫人的话在他脑海里轰然作响，意义从未如此沉重。
他拿着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幽冥异闻录》，站在窗前。窗外，小镇依旧，工厂的烟囱还在不情愿地冒着黑烟。但此刻，陈默却觉得，这个世界变得陌生而危险。他看到的，不再仅仅是那些显而易见的污染和怪事，而是潜藏在表象之下的、更深层次的……人性之恶。
他想起了师父张得道，想起了他那句“山下的鬼怪最是虚伪”。如果这本书说的是真的，那些“鬼怪”或许确实“虚伪”，虚伪地披着人皮，虚伪地模仿着生灵，虚伪地诉说着并非自己的痛苦。但它们的本质呢？它们的诞生呢？
难道，它们就是人类自己投射出来的阴影？
这个认知让陈默感到一阵眩晕。他一首以为自己是来对抗“鬼怪”的，可如果“鬼怪”本身就是人类的一部分，那对抗，又该对抗什么？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幽冥异闻录》，又摸了摸腰间的塑料风铃。这个风铃，是师父当年顺手牵羊的东西，廉价，普通，甚至有些滑稽。它能驱鬼吗？或许不能。但至少，它提醒着他，他还是一个人。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他必须去工厂，亲眼看看那些所谓的“污染物”到底是什么。他也需要去那些被污染影响的社区，听听那些被“鬼怪”缠绕的人们，到底在经历着什么。
但风险太大了。昨天那群工人虽然被青衫人震慑住了，但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如果他贸然行动，会不会引来更危险的东西？
就在他沉思之际，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似乎是敲门声。陈默一惊，警惕地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
门外站着的，正是那个青衫人。
他还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长衫，面容依旧隐在阴影里，手里没拿任何东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落在陈默脸上。
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你回来了。”青衫人开口，声音依旧清冷，“书，买回来了？”
陈默一怔，没想到对方竟然知道他买了书。他点了点头，侧身让开：“嗯。这本书……内容很奇怪。”
“奇怪？”青衫人微微挑眉，走进来，目光扫过陈默手中的《幽冥异闻录》，“书中所载，不过是冰山一角。有些东西，被写出来，本身就是一种亵渎。”
陈默没听懂，但还是将书递了过去：“您……您看过类似的书吗？”
青衫人接过书，随意地翻看了几页，眼神复杂地扫过那些关于“人皮”和“怨气”的记载，然后抬头看向陈默，声音低沉了几分：“这本书，是某人为了警示后人，或者说……为了掩盖什么，而留下的。它记录的，不是鬼怪，是人心。”
“人心？”陈默愣住，“人心有什么好怕的？”
“人心之复杂，远超想象。”青衫人淡淡道，“善与恶，美与丑，有时只在一念之间。而那些所谓的‘鬼怪’，不过是人心投射出的影子罢了。它们虚妄，但也危险。”
陈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影子？那河边的鬼影，真的是师父口中“虚伪”的影子吗？
“我……我有些明白了。”陈默深吸一口气，“那些‘鬼怪’，或许……不是要被驱逐的东西，而是需要被‘看见’和……理解的影子？”
青衫人的目光锐利起来，似乎对他的这个想法很感兴趣：“理解？你以为，能理解那些由怨恨、绝望、痛苦甚至恶意凝聚成的东西吗？”
“但如果不理解，怎么疏导？”陈默据理力争，“前辈说，鬼异众生，皆为人心所念。如果它们是人心所念，那或许……”
“人心所念，可以是善，也可以是恶。”青衫人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警告，“你太天真了，默儿。”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对方连他的名字都知道？
“我不是……”他想辩解。
“无需辩解。”青衫人摆了摆手，目光重新落回那本书上，“这本书，你拿去看看，但记住，有些真相，知道太多，反而会招来不测。你还有时间，不多，足够你做一件事了。”
“什么事？”
“去工厂，但不是去对抗。”青衫人站起身，身影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有些模糊，“去‘看见’。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感受那里的‘气’，感受那里的‘念’。然后，做你能做的。”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陈默急忙喊住他，“您……您到底是谁？”
青衫人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话：“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从哪里来，又将去往何方。记住，山下的路，没有捷径。”
身影再次消失在门口，快得像是一道幻觉。
陈默独自一人站在房间里，心脏依旧在狂跳。刚才的一切，太像一场梦了。但那本《幽冥异闻录》，还有青衫人的话，都真实地发生着。
“从哪里来，又将去往何方……” 陈默喃喃自语，眼神里充满了迷茫，但也有一丝坚定。
他拿起《幽冥异闻录》，翻到关于“人皮”的记载，又想起河边的哭声，工厂的黑烟，还有那条被污染的河水。他缓缓闭上眼睛，试图去“感受”那些“气”。
他想起了昨天看到的死鱼，它们的鳞片在阳光下失去了光泽，肚子，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他想起了那些工人麻木的表情，他们或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或许，他们也在承受着某种“鬼怪”的纠缠——那是一种叫做“利益”、“生计”、“麻木”的“鬼怪”？
他猛地睁开眼睛，坐首了身体。
“我明白了！” 他低呼一声，之前的迷茫和困惑仿佛一下子被驱散了一些，“‘看见’，不是要看到那些虚幻的影像，而是要看到那些被掩盖的真相！看到污染背后的贪婪，看到麻木背后的恐惧，看到绝望背后的痛苦！”
他拿起笔，在纸上写道：
“真相，或许就是最好的驱逐。”
写完，他又摸了摸腰间的塑料风铃，轻轻摇了摇。
“走吧，陈默。” 他对着自己的影子说道，“去看看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去‘看见’那些不该被看见的东西。”
他收拾好行李，没有丝毫犹豫，推开门，走出了旅店。
外面的阳光依旧刺眼，工厂的烟囱依旧在吐着黑烟。但此刻，陈默的眼中，似乎多了一丝锐利的光芒。
他要去工厂了，不是为了对抗，而是为了“看见”。他要去寻找那些被掩盖的真相，那些或许能“疏导”一切的“五行”，那些……属于他自己的“道路”。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他必须去。
他的脚步坚定，目标明确，朝着那座散发着恶臭和不祥气息的工厂，迈出了下一步。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只会逃跑的“假道士”了。他陈默，要去“看见”，去“疏导”，去……
因为他现在才明白，也许，他才是那个“鬼”。
一个被生活、被污染、被现实逼到绝境，却依旧不肯放弃希望的……人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