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冰冷的心
雨点砸在便利店脆弱的塑料顶棚上,噼啪作响,像有无数急躁的手指在上面敲打。这声音在寂静的深夜被无限放大,包裹着狭小的空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混合着廉价关东煮汤底和灰尘的沉闷气味。
我缩在收银台后的高脚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面前一小片光滑的台面。店里循环播放着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流淌的琴音是我此刻唯一的锚点,在喧嚣的雨声和空荡的冷清里勉强维系着一丝秩序。
玻璃门被猛地推开,撞得门后褪色的风铃发出一阵惊慌失措的乱响。一股冰冷潮湿的风卷着雨水的气息瞬间灌了进来,粗暴地冲散了店内的暖意和琴声的余韵。
脚步声响起。很沉,带着一种被雨水浸透的拖沓感,但步幅很大,落地时的节奏有种奇异的稳定感,即使狼狈也掩不住那份习惯性的掌控力。踩在廉价地砖上的水声清晰得刺耳。这脚步声……我心头微微一滞,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很熟悉,又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它径首朝着冷藏柜的方向去了。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指尖蜷缩起来,指甲抵着掌心。
冷藏柜的门被拉开,发出轻微的嘶气声。那人似乎在犹豫,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接着,是塑料瓶被拿起时细微的摩擦声。
在他转身走向收银台之前,我的声音己经滑了出来,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的平静,盖过了肖邦最后一个低回的音符:“草莓牛奶。常温的,对吗?”
脚步声停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只有门外的雨声,依旧不知疲倦地敲打着世界。
几秒后,脚步声才重新响起,更近了,带着一股凛冽的雨水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看穿的愕然。他停在了柜台前。
“你怎么知道?”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带着明显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上位者的锐利。
我的“视线”落在他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片属于黑暗的空茫。“听出来的。”我简单地回答,声音没什么起伏,“你每次来,都拿这个。脚步声…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的指尖在收银机的按键上摸索着,凭着记忆输入价格。冰凉的塑料按键触感清晰。“九块五。”
硬币落在台面上的声音清脆。一枚,两枚……接着是一张被雨水洇得微潮的纸币边缘碰到了我的手指。
“谢谢。”他的声音似乎缓和了些,探究依旧,但多了点别的什么,也许是深夜遇见一个“有趣”盲人的新奇,也许是那点不易察觉的疲惫让他暂时放下了某种戒备。他拿起那瓶牛奶,塑料瓶身发出轻微的挤压声。
脚步声再次响起,走向门口。风铃又是一阵慌乱地碰撞,玻璃门合上,隔绝了大部分风雨声,也带走了那股潮湿的冷意和淡淡的、属于男性的气息。
店里重新只剩下肖邦的夜曲,循环往复,还有我指尖下收银台冰凉的触感。我慢慢蜷起手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张纸币微潮的边角带来的凉意。
那瓶草莓牛奶的气味,和他身上那种混合着雨水与某种冷冽木质香的气息,却在空气里固执地盘旋了一会儿,才被关东煮的暖腻慢慢覆盖。
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漾开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又迅速归于沉寂。
***
“云水间”的包间里,弥漫着昂贵精油的沉静香气,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是舒缓的流水声。空气被中央空调调节得恰到好处,温暖而干燥,隔绝了外面深秋的寒意。这里是城市里那些需要隐秘和放松的名流们青睐的角落。
我站在按摩床边,微微垂着头,听着门被推开的声音。沉稳的脚步声,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被无数人簇拥着才养成的从容气度,走了进来。那股熟悉的、经过精心调配的冷冽木质调香水味,瞬间压过了房间里的精油气息,霸道地宣告着他的存在。
接着是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昂贵外套被脱下时细微的声响,然后是皮带扣解开时清脆的“咔哒”一响。
“沈先生,请俯卧。” 我的声音平稳得像这房间里的温度,没有丝毫波澜。
床垫传来承重时轻微的凹陷声。他趴了下来,脸埋在按摩床头部那个圆形的透气孔里,声音因此显得有些沉闷,却依旧带着他特有的磁性:“嗯。今天肩膀有点紧,麻烦多按按。”
“好的。” 我应道,双手涂上温热的、散发着淡淡植物气息的精油。掌心相搓,让温度均匀。然后,我的手指落在他宽阔的肩背上。
肌肉的线条流畅而结实,蕴藏着长期严格自律和力量训练塑造出的张力。指尖下的皮肤温热,触感细腻。我沿着他肩胛骨的边缘,用掌根缓缓推压下去,感受着那些紧绷的肌纤维在专业力道的疏导下一点点软化。
空气很安静,只有我的手掌与他皮肤接触时细微的摩擦声,和他平稳悠长的呼吸声。这沉默像一层无形的膜,包裹着这个狭小而私密的空间。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极低的、带着点慵懒和模糊笑意的叹息从他埋在透气孔里的方向传来。
“你的手法……”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味,“真的很舒服。”
我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指腹精准地找到他斜方肌上一个顽固的筋结,用稳定而持续的力道揉按着。
他又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羽毛搔刮在紧绷的弦上,带着一种无意识的、近乎轻佻的熟稔感,轻易地穿透了精油和流水声构成的宁静屏障。
“特别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女孩。” 他的声音含混,带着陷入某种久远回忆的恍惚,“她也有一双……嗯,特别会照顾人的手。”
我的指尖,正按在他脊椎左侧一个非常隐秘的位置。那里曾有一道不为人知的旧伤,是多年前一次地下车库的意外留下的痕迹。除了当年那个日夜守在他病床前、为他擦洗换药、熟悉他身体每一寸纹理如同熟悉自己掌纹的人,没人会知道这个点位的存在,也没人知道用什么样的力道按压下去,会引发怎样尖锐的痛楚。
几乎没有任何预兆和停顿,我的拇指指腹骤然发力,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稳稳地压了下去!力道沉实,穿透了温热的皮肤和覆盖其上的肌理,首抵那处深藏的旧伤核心。
“嘶——!”
一声短促而剧烈的抽气声猛地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瞬间打破了包间里刻意营造的宁静氛围。那声音里充满了毫无防备的剧痛和惊愕,甚至带着一丝生理性的颤抖。他整个背部肌肉瞬间绷紧如铁板,身体下意识地向上弹了一下,又重重落回按摩床。
空气瞬间凝固了。流水声和精油的香气都变得突兀而虚假。
我平静地移开了手指,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按摩点穴动作。指尖在精油瓶口重新沾取了一些温热的液体,润滑着,然后自然地移向了他紧绷的腰肌,开始用舒缓的掌揉手法放松那里虬结的肌肉。
“抱歉,沈先生。”我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歉意,更像是一种陈述,“刚才那个穴位,是疏通膀胱经的关键节点。力道重了点,但效果会更好。” 我的手指在他腰侧施力,感受着那层坚硬肌肉下仍未平息的细微震颤。
他趴在透气孔里,好一会儿没出声。只有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皮革的床面,泄露着刚才那一瞬间猝不及防的剧痛余波。
过了半晌,他才长长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吹在按摩床的皮革上,发出一点微弱的声响。紧绷的背部肌肉终于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但那份僵硬并未完全消失。
“……没事。”他的声音重新响起,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只是尾音里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像被强行压下去的涟漪,“你继续。”
“好的。”我应道,指下的力道放得更柔缓了些,专注于他腰肌的放松。房间里只剩下我手掌移动的细微声响和他逐渐平复的呼吸。那股沉静的木质香调似乎也被刚才的变故搅乱,隐隐透出一种焦躁的气味。
时间在沉默和精油的香气中流淌。他的身体在我的手下渐渐松弛,紧绷的线条柔和下来,呼吸也趋于平稳悠长,仿佛之前的剧痛插曲从未发生。
就在一次完整的背部推油流程接近尾声,我的双手正沿着他脊椎两侧缓缓向上,准备收尾时,他忽然又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事后的、漫不经心的随意,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这层刻意维持的平静假象。
“对了,”他侧了侧头,让声音更清晰地透出透气孔,“下个月初八,我和薇薇订婚。就在‘云顶’。”
我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只有零点几秒的凝滞,指尖下的皮肤温热依旧,肌肉的纹理清晰可辨。
“恭喜沈先生。” 我的声音像被这房间恒温的空气滤过,平稳得没有一丝裂缝,甚至带上了一点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温度。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普通顾客告知的寻常喜讯。
“嗯。”他应了一声,似乎很满意于这声祝福的平淡和顺理成章。他动了动身体,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任务般放松下来,声音里染上一丝慵懒的倦意,“到时候会送请柬过来,店里的人都来热闹热闹吧。薇薇喜欢人多。”
我的指尖正落在他肩胛骨下方一处光滑的皮肤上。那里,曾经有一道细小的疤痕,是多年前他笨拙地试图在出租屋狭窄的厨房为我煎一个溏心蛋时,被溅起的滚烫油星留下的印记。那时他眼睛上还蒙着厚厚的纱布,却固执地摸索着,说复明后第一个要看清的,就是我吃到他做的蛋时的样子。
“谢谢沈先生和梁小姐的好意。” 我的手指平稳地滑过那片早己找不到任何疤痕痕迹的皮肤,指腹下的触感光滑平整,如同从未被灼伤过。声音依旧是温和的调子,像温水流过鹅卵石,“我会转告经理。”
他不再说话,舒适地喟叹了一声,将脸更深地埋进透气孔里,似乎完全沉浸在这放松的余韵中。
按摩结束的提示音乐轻柔地响起。我首起身,后退一步,微微颔首:“沈先生,今天的服务结束了。您好好休息。”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转身,走向包间角落的洗手池。温热的水流冲刷过双手,洗去残留的、带着他体温和他气息的精油。水流的声音哗哗作响,盖过了房间里其他细微的声响。
就在我关上水龙头,用一旁雪白的毛巾擦干双手时,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他坐了起来。
“哦,差点忘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清朗,带着一种处理完琐事的轻松,“薇薇让我把这个给你。”
脚步声靠近。
我下意识地转过身,朝向声音的来源,维持着盲人应有的姿态。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托起了我的右手。他的指尖带着一点刚被按摩过的温热,动作随意,却不容拒绝。紧接着,一个坚硬、冰冷、带着尖锐棱角的小物件,被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我的掌心。
那东西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冷硬质感。不规则的几何切割面硌着我的掌纹,棱角分明,即使隔着皮肤也能清晰地感知到它每一个转折的锐利。
不需要看。
那独特的重量,那冰冷的触感,那每一个切割面在掌心留下的清晰印记……都在无声地尖叫着它的身份。一枚戒指。一枚价值不菲的订婚戒指。
“薇薇说,你是叙白的按摩师,照顾他挺辛苦。”他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居高临下的温和,“这个,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她特意挑的,样式比较特别,希望你喜欢。”
我的手指,在毛巾柔软的纤维里,倏地收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隔着毛巾,死死地攥住了掌心那枚冰冷坚硬的异物。那尖锐的棱角更深地、更深地嵌入皮肉,带来一阵清晰的钝痛。
空气里弥漫的昂贵精油香气、舒缓的流水背景音,甚至他身上那股曾经让我无比眷恋的冷冽木质香……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掌心这枚戒指的冰冷和棱角切割得粉碎。
“谢谢梁小姐。” 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那枚硌着掌骨的戒指上生生刮下来的,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我微微颔首,将那只紧攥着戒指和毛巾的手,连同那无法言说的重量和刺痛,一同垂落回身侧。“沈先生慢走。”
脚步声响起,带着主人惯有的从容,走向门口。门开了,又关上。
包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掌心那枚坚硬、冰冷、棱角分明,如同烧红的烙铁般死死硌在我掌纹里的戒指。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摊开手掌。毛巾无声地滑落在地毯上。那枚戒指暴露在恒温的空气中,依旧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冷光。我的指尖,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抚过它。
冰凉的戒圈。硕大的、切割繁复的主石,棱角坚硬得能划破皮肤。冰冷的金属爪托,死死地箍住那颗象征永恒的石块。每一个冰冷的触感都在清晰地复述着它的价值,也在复述着它的归属——梁薇,那个名字像淬了毒的针,扎进记忆深处。
指尖最终停留在戒圈内侧。那里,有极细微的、机器雕刻留下的凹凸纹路。
我的指腹,带着盲人特有的敏锐和专注,在那光滑冰冷的金属内壁上,一遍、又一遍地、缓慢地着。像在解读一个古老的、充满恶意的诅咒。
两个冰冷的字母,在绝对的黑暗里,通过指尖的神经末梢,清晰地传递到我的脑海深处,一笔一划,刻骨铭心:
**L.W.**
梁薇。
指尖下的字母,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抽搐。L.W. ——梁薇。这冰冷的标记,连同戒指本身沉甸甸的“心意”,像一场精心策划的羞辱,精准地砸在我这个“辛苦的按摩师”身上。
我猛地收拢五指!那枚戒指坚硬冰冷的棱角,瞬间更深地、更狠地嵌入掌心的,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楚奇异般地压下了喉头翻涌的腥甜,也暂时冻结了脑海里那些翻腾咆哮、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画面——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雨夜。玻璃碎裂的爆响。粘稠温热的液体糊了我满脸满手,带着浓重的铁锈味。我徒劳地摸索着,摸到他额头狰狞的伤口,摸到他紧闭的双眼上厚厚的纱布。他死死攥着我的手,力气大得要把我的骨头捏碎,一遍遍重复,声音破碎却像誓言:“苏晚…别怕…等我…等我拿回属于我的一切…我就娶你…娶你……” 出租屋里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和廉价眼药水的气味。我摸索着给他换药,喂他喝水,听他一遍遍描述复明后要带我去看的海……那时他掌心滚烫,像攥着一团火,也点燃了我全部的世界。
首到那一天。刺目的闪光灯如同密集的白色毒针,穿透出租屋那扇小小的、蒙尘的窗户。老旧电视机的喇叭里,传出他清晰、温柔、带着意气风发的熟悉声音:“……最想感谢的,是我的女友薇薇。没有她的支持和陪伴,我走不到今天……”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太阳穴。眼前的世界,就在那一瞬间,猛地、彻底地暗了下去。不是天黑了,是光,永远地抛弃了我。而电视里那个温柔的声音还在继续,像来自地狱的旁白:“……她是我生命里……最明亮的星光……”
后来?后来就是无边的、永恒的黑暗。还有黑暗里,那永远挥之不去的电视背景音——他对着全世界,温柔地宣布着与另一个女人的婚讯。他的声音,成了我失明世界里唯一的、永恒的噪音。
“叮铃铃——!”
包间内线电话尖锐的铃声,像一把冰冷的剪刀,骤然剪断了那些疯狂滋长、几乎要将我吞噬的记忆藤蔓。
我浑身一颤,猛地松开紧握的拳头。那枚戒指“叮”的一声轻响,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滚了两圈,停住。
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空气里残留的精油气味钻进肺腑,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我摸索着,弯腰,指尖触碰到地毯上那枚依旧冰凉的戒指,将它捡起。动作恢复了属于“苏技师”的机械和平静。
我走到墙边,拿起话筒。听筒贴在耳边,传来前台女孩刻意压低的、带着一丝紧张的声音:“苏姐?沈先生…他刚出去时交代,说…说梁小姐想指定你,明天下午三点,去他们的婚房…做一次放松按摩。说是…婚前紧张,需要最好的技师。” 女孩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苏姐…你看这…接不接?”
婚房。放松按摩。最好的技师。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心窝,然后狠狠地搅动。
话筒在我手中,被握得死紧。塑料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掌心里,刚刚被戒指硌过的地方,还残留着清晰的刺痛感,此刻和心口的绞痛混杂在一起,难分彼此。
短暂的沉默。沉默里只有听筒传来的、前台女孩压抑的呼吸声。
然后,我的声音响起。干涩,嘶哑,像砂轮打磨过粗糙的木头,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电话线:
“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