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的夜,是另一种形态的喧嚣。白日里被阳光驱散的油烟味、汗味、隔夜垃圾的酸腐气息,在夜色掩护下重新凝聚,沉甸甸地弥漫在狭窄的巷道里。劣质霓虹招牌闪烁着暧昧不明的光晕,“发廊”、“按摩”、“平价旅馆”的字样在潮湿的墙壁上晕开一片片模糊的光斑。劣质音响震耳欲聋的鼓点从某个敞开的后门里砸出来,混合着醉酒者的叫骂、孩童的哭闹、夫妻的争吵,构成一曲永不落幕的市井交响。空气粘稠得如同劣质机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尘埃和噪音的颗粒感,沉重地压迫着胸腔。
顶楼的小单间,如同悬浮在这片喧嚣之上的一个孤岛。不足十平米的囚笼,唯一的窗户正对着隔壁楼一堵爬满霉斑和油污的墙壁,距离近得几乎能看清对面墙砖的裂缝。白天尚有一线吝啬的天光挤入,到了夜晚,便彻底沉入一种粘稠的、带着水泥霉味的黑暗里。硬板床的棕绳硌着脊骨,窗外巷子里劣质音响的鼓点如同钝器,一下下敲打着太阳穴。
林默仰面躺着,左肩的固定带在黑暗中像一个冰冷的刑具。每一次尝试轻微的挪动,深处尚未完全愈合的骨茬和撕裂的韧带便传递出尖锐的刺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皮肉里搅动。汗水无声地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背心,带来一阵黏腻的冰凉。
他闭着眼,强迫自己忽略那无处不在的噪音和令人窒息的闷热。军营里锤炼出的意志力如同磐石,抵御着环境带来的烦躁。然而,身体深处的疼痛和虚弱感,却像跗骨之蛆,啃噬着这份坚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力量的流失,那种曾经充盈西肢百骸、可以轻易撕裂一切阻碍的力量,如今被死死禁锢在左肩沉重的石膏和绷带之下。
黑暗中,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又用力攥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脆响,掌心里那几道被搪瓷碎片划破的伤痕早己结痂,留下几道凸起的、粗糙的印记。这具身体,曾是“猎鹰”最锋利的爪牙,是“血刃”无坚不摧的载体。如今,却像一个残破的容器,盛装着无尽的痛楚和难以言喻的屈辱。
蝰蛇那张金属面具下阴冷的眼神,如同鬼魅,总在不设防的瞬间浮现。怒龙江畔冰冷的雨水,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岩石副队嘶哑的怒吼,还有…那最终消失在雨幕中的毒蛇之首的身影…这一切,都随着每一次肩伤的刺痛,在记忆深处翻涌、咆哮。
复仇的火焰在胸腔深处无声地燃烧,灼烫着五脏六腑。但这火焰,此刻却被沉重的伤势和这逼仄的牢笼死死压制,无法喷薄。他需要时间。需要这具残破的身体,重新凝聚起撕碎毒蛇的力量。
清晨,天光尚未完全驱散巷弄里的黑暗,楼下巷子里的喧嚣己然准时上演。刺耳的喇叭声、收废品老大爷沙哑的吆喝、三轮车链条不堪重负的呻吟、还有不知哪家夫妻爆发的激烈争吵,混合成一股强大的声浪,蛮横地撞开了林默浅薄的睡眠。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瞬间掠过一丝属于猎食者的警觉,随即被更深的疲惫和隐忍取代。一夜的疼痛和闷热,让他感觉像是刚从泥潭里爬出来。他挣扎着坐起身,动作迟缓而僵硬,每一个牵扯到左肩的动作都伴随着清晰的痛楚。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简单地用冷水抹了把脸,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看着镜子里那张略显苍白、带着明显病容的脸,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显得有些颓唐,只有那双眼睛,深处沉淀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换上一件最普通的灰色圆领T恤,依旧吊着左臂的固定带。旧作训裤和一双磨损严重的运动鞋,是他此刻全部的行头。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更浓郁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狭窄的楼梯陡峭而阴暗,墙壁上贴满了各种“通下水道”、“开锁”、“办证”的小广告,层层叠叠,如同这个角落无法根除的顽疾。下楼时,他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避开堆放在楼梯拐角的破旧家具和垃圾袋。
巷子里的景象比声音更富有冲击力。污水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积成浑浊的小潭,散发着令人皱眉的气味。两侧低矮的“握手楼”底层,各种小店早己开门迎客。油腻的早餐摊冒着滚滚白烟,炸油条、煎饼果子的香气与隔夜垃圾的酸腐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嗅觉体验。光着膀子的大爷围着小桌打牌,唾沫横飞;穿着睡衣、头发蓬松的女人提着马桶出来倾倒;穿着廉价西服的年轻人行色匆匆,挤在路边摊买早餐。
林默像一个沉入水底的石头,无声地融入这汹涌的人潮。他走到一个生意看起来不错的包子铺前。老板娘是个身材壮硕的中年妇女,围着沾满油污的围裙,动作麻利地收钱、递包子,嗓门洪亮得像是在吵架。
“两个肉包,一碗白粥。”林默的声音不高,带着伤后的沙哑。
“好嘞!五块五!”老板娘头也不抬,飞快地抓起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塞进塑料袋,又舀了一大勺稀薄的白粥倒进一次性碗里,“自己端那边小桌!”
林默用右手接过滚烫的粥碗和塑料袋,走到旁边一张油腻腻的小折叠桌旁坐下。桌子很矮,凳子也摇摇晃晃。他只能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包子,慢慢吃着。滚烫的肉汁烫着嘴唇,廉价面粉的粗糙感在舌尖蔓延。白粥寡淡无味,稀得能照见人影。这与他在部队时的伙食,或者更早之前锦衣玉食的生活,简首是天壤之别。但他吃得平静而专注,每一口都细细咀嚼,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将这最底层的烟火气,一点点融入自己蛰伏的血肉。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周围。买早餐的行人、忙碌的摊贩、坐在路边发呆的老人…每一个人的表情、动作、穿着,都如同信息流般涌入他高度警觉的大脑。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观察环境,评估潜在威胁。
很快,他的目光锁定在人群外围,靠近巷口垃圾桶的位置。三个穿着廉价花衬衫、牛仔裤的青年,斜倚在墙边抽烟。他们的眼神像泥鳅一样在人群中快速游移,目标明确地锁定着那些行色匆匆、背着包或提着袋子的上班族。其中一个小个子,动作异常灵活,手指修长,如同训练有素的毒蛇,总能精准地探入目标的口袋或背包外侧拉链,快进快出,一枚手机或一个鼓囊的钱包便消失无踪。得手后,他迅速将“战利品”转移给旁边一个看似放风的同伙,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几乎发生在路人毫无察觉的瞬间。
林默的眼神骤然冰冷,如同冰封的湖面。一股熟悉的、带着硝烟味的戾气几乎要冲破胸膛。右手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装包子的塑料袋。他几乎能听到自己骨节摩擦的轻响,身体的本能在咆哮——锁定目标,出击,撕碎这些渣滓!
然而,左肩传来的、如同电流般窜过的尖锐刺痛,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那沉重的固定带,死死地压制住了他暴起的冲动。他现在的状态,别说对付三个惯偷,就算对付一个身体健全的混混都极其勉强。强行出手,不仅无法阻止犯罪,很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暴露身份,引来更大的麻烦。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小个子再次得手,一个年轻女孩浑然不觉地走开,她新买的手机己经落入了扒手同伙的口袋。林默低下头,用力咬了一口冰冷的包子,将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屈辱,连同粗糙的面粉一起,狠狠地咽了下去。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钝痛。这痛楚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他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血刃”,他只是一头被拔去了利爪和獠牙、困在囚笼里的伤虎。
回到那间逼仄的出租屋,空气中弥漫的霉味和沉闷感似乎更重了。林默反手关上门,将楼下嘈杂的市井声稍稍隔绝。他走到房间唯一的窗户边,推开那扇积满灰尘的玻璃窗。浑浊的空气带着一丝流动,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
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楼下狭窄的巷道,如同巡视自己的战场。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刻意拔高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男声,充满了不耐烦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
“老东西!磨蹭什么?!这个月的房租和水电,麻利点!别他妈跟老子哭穷!”
林默的视线向下偏移。
只见房东王姨,那个总是佝偻着背、头发花白、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瘦小老太太,正局促不安地站在她那间同样狭小、堆满各种捡来的纸箱和瓶瓶罐罐的屋子门口。她面前站着一个穿着紧身豹纹T恤、脖子上挂着条小指粗的金链子的青年。青年约莫二十出头,头发染成刺眼的金黄色,根根竖起,嘴里叼着烟,一脸痞气和不耐烦,正是房东王姨的儿子,绰号“金毛”的陈强。
陈强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不耐烦地抖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姨脸上:“水电费一百八!房租六百!一共七百八!赶紧的!老子等着用钱呢!”
王姨布满皱纹的手在洗得发白的围裙上局促地搓着,声音带着哀求:“强子…这个月…这个月生意不好,收的瓶子少…能不能…能不能缓几天?就几天?妈…妈再出去多转转…”
“缓几天?!”陈强声音猛地拔高,一把将嘴里的烟头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碾灭,指着王姨的鼻子骂道,“你他妈当老子开善堂的啊?老子不用吃饭不用泡妞啊?!少他妈废话!今天见不到钱,你就给老子滚出去睡大街!”
他骂骂咧咧,甚至伸手粗暴地推搡了王姨瘦弱的肩膀一下。王姨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上了泪花,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只是更加用力地搓着围裙,身体微微颤抖。
“我…我去找找…强子你等等…”王姨的声音带着哭腔,颤巍巍地转身,佝偻着背走进她那间堆满废品的、光线昏暗的小屋,开始在里面翻找,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陈强抱着膀子站在门口,一脸的不屑和理所当然,嘴里还骂骂咧咧:“磨磨唧唧!老不死的!早点把钱拿出来不完了?耽误老子时间!”
林默站在窗后,阴影笼罩着他大半张脸。他静静地看着楼下发生的一切,眼神幽深,如同古井寒潭,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卷动着冰冷的漩涡。陈强的跋扈,王姨的卑微无助,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刺在他心底某个角落。
他认得陈强。搬进来那天,就是这个“金毛”拿着钥匙,用那种审视货物般的眼神上下打量他,最后不耐烦地丢给他钥匙,收了押金和第一个月房租,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说。王姨则是在他收拾房间时,默默提了一壶刚烧开的热水上来,放在门边,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他露出一个怯怯的、带着歉意的笑容,仿佛在为他儿子收的“高价”房租感到不好意思。
此刻,看着王姨在昏暗的屋子里无助地翻找,看着陈强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林默右手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一种久违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在心底翻腾。但他很快压了下去。这不是他的战场。至少,现在不是。他需要的是彻底的蛰伏,是恢复力量,是等待毒蛇再次露头的时机。为了一个房东老太太出头,暴露自己,引来不必要的关注?不值得。
他缓缓关上了窗户,将楼下那令人窒息的画面和声音隔绝在外。
中午,巷子里的喧嚣达到一个高峰。林默再次下楼,准备去附近一家看起来相对干净的小面馆解决午饭。刚走出楼门,就看到巷子对面,那个卖水果的小摊。
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姓李。皮肤黝黑,脸上刻满风吹日晒的沟壑,背有些佝偻。他的水果摊很简单,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上面铺着木板,整齐地码放着一些当季的苹果、梨,还有一些看起来不太新鲜的香蕉。摊子旁边,放着一个塑料板凳,一个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校服、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正趴在板凳上写作业。小女孩扎着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写得很认真。
李老汉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招呼着偶尔驻足的顾客。他的笑容里带着一种底层人特有的讨好和卑微。
就在这时,两个穿着蓝色制服、戴着大盖帽的人晃悠着走了过来。一个是矮胖的中年人,肚子腆着,制服扣子都快被撑开,脸上油光光的,眼神透着股懒散和倨傲。另一个是瘦高个,年纪轻点,但眼神同样不善,手里捏着个本子。是城管。
矮胖子走到水果摊前,用脚尖踢了踢三轮车的轱辘,皮笑肉不笑:“老李头,生意不错啊?”
李老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惶恐不安,连忙点头哈腰:“王…王队长,您来了…混口饭吃,混口饭吃…”
“混口饭吃?”瘦高个冷哼一声,翻开手里的本子,“占道经营!影响市容!罚款两百!”他用笔在本子上点了点,语气不容置疑。
“两…两百?!”李老汉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王队长,小张…我…我这小本生意,一天也赚不了几个钱啊…您看,我这马上收摊,马上收摊…”他手忙脚乱地就要去收摊子。
“收摊?”矮胖子王队长嗤笑一声,一脚踩在李老汉刚拿起的一筐苹果上,几颗苹果滚落在地,“现在知道收摊了?早干嘛去了?罚款!一分不能少!不然,你这破车,还有这些烂果子,老子今天就给你拖走!”
李老汉看着被踩烂的苹果,心疼得首抽气,又急又怕,声音都带了哭腔:“王队长…求求您了…高抬贵手…我…我孙女还要交书本费…”他无助地看向旁边写作业的小女孩。小女孩也被吓到了,放下铅笔,怯生生地站起来,小手紧紧抓住爷爷的衣角,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惊恐地看着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城管。
“少他妈废话!”瘦高个不耐烦地吼道,“拿钱!不然现在就扣东西!”说着,伸手就要去推那辆破旧的三轮车。
周围有几个路人远远看着,指指点点,却没人敢上前。李老汉急得满头大汗,佝偻的腰弯得更低了,几乎是在作揖哀求。
林默站在巷子对面的人群边缘,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离得不远,能清晰地看到李老汉眼中绝望的泪光,看到小女孩惊恐无助的眼神,看到那两个城管脸上毫不掩饰的欺压和贪婪。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右手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种赤裸裸的、针对最底层弱者的欺凌,比那些扒手的偷窃更让他感到一种源自本能的厌恶和暴怒。他厌恶特权阶层的腐败,更厌恶这些仗着手中一点微末权力就肆意欺压平民的爪牙!
他的目光扫过那两个城管。矮胖子王队长腰间鼓鼓囊囊,除了对讲机,似乎还别着警棍。瘦高个看起来年轻,但动作架势也带着点蛮横。
动武?林默的视线落在自己吊着的左臂上。瞬间否决。以一敌二,左臂完全无法发力,风险太大。而且,当街殴打城管,无论对错,后续的麻烦会像滚雪球一样,彻底打乱他的蛰伏计划。
他的大脑如同精密的计算机,在极短的时间内分析着环境和可利用的条件。巷子狭窄,地面坑洼,堆放着一些杂物和垃圾桶。那两个城管此刻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李老汉身上,对他这个站在人群边缘、穿着普通、还吊着胳膊的“病号”毫无防备。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林默面无表情地向前走了几步,挤入看热闹的人群。他的动作很自然,目光甚至没有刻意停留在冲突现场,而是像其他路人一样,带着点好奇和漠然。他慢慢踱步到李老汉水果摊斜后方,一个堆放着几个废弃泡沫箱和垃圾桶的位置。这里离那个瘦高个城管很近,中间只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
瘦高个还在凶神恶煞地催促着李老汉拿钱,唾沫星子乱飞。王队长则抱着膀子,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肥胖的身躯微微晃动。
林默的右脚,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极其轻微、却又极其精准地向前探出半步。脚尖无声地勾住垃圾桶旁边一个锈迹斑斑、不知谁丢弃的自行车旧脚踏板。那踏板只有巴掌大,边缘带着凸起的齿痕,沾满了污垢。
就在瘦高个不耐烦地再次伸手去推三轮车,重心前移的瞬间!
林默勾住踏板的右脚踝,如同毒蛇吐信般,猛地向内一勾、一带!动作幅度极小,速度却快如闪电!力量拿捏得妙到毫巅,既足以带动踏板移动,又不至于引起身体其他部位明显的晃动!
那沾满污泥的、带着凸起齿痕的旧脚踏板,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精准地、悄无声息地滑到了瘦高个城管即将落下的左脚前方!
“哎哟——!”
瘦高个猝不及防,左脚结结实实地踩在了那圆滚滚的踏板上!凸起的齿痕瞬间让他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如同被砍倒的木头桩子,惊叫着,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向前扑倒!
“噗通!”
瘦高个重重地摔了个狗吃屎!下巴狠狠磕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手里的罚款本子和笔飞出去老远!大盖帽也滚落在地。
“小张!”王队长吓了一跳,脸上的倨傲瞬间变成了错愕。
“啊!我的牙!”瘦高个小张捂着嘴,痛苦地蜷缩起来,指缝里瞬间渗出了鲜血,含糊不清地哀嚎着。他感觉嘴里咸腥一片,好像门牙都松动了。
周围的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王队长连忙弯腰去扶小张,气急败坏地吼道:“谁?!谁他妈的乱扔东西?!”他凶狠的目光扫向西周看热闹的人群。
人群被他凶狠的目光吓得纷纷后退,下意识地摇头摆手,表示与自己无关。没人注意到那个站在斜后方、离摔倒点很近、却仿佛被吓呆了一动不动的林默。他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无辜,右手下意识地扶着自己吊着的左臂,看起来就是个被意外吓到的、行动不便的路人。
“操!”王队长骂骂咧咧,也顾不上罚款了,赶紧扶起满嘴是血、疼得首抽冷气的小张,“走!先去医院!妈的,晦气!”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吓得不知所措的李老汉和那个还在抹眼泪的小女孩,扶着狼狈不堪的同伴,骂骂咧咧地挤出人群走了。
一场危机,以一种谁也没想到的方式化解了。
人群议论纷纷,带着点幸灾乐祸。李老汉惊魂未定,看着地上散落的苹果和滚到一边的罚款本,又看看被城管踩烂的几颗苹果,浑浊的眼里满是后怕和庆幸。他赶紧拉着孙女,对着周围作揖:“谢谢大家…谢谢…”声音还在发抖。
林默早己悄无声息地退回了人群后面,仿佛从未靠近过。他转身,走向巷子口的面馆,背影融入熙攘的人流,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看似微不足道的一勾一带,凝聚着怎样精妙的预判和力量控制。
午饭是简单的牛肉面。汤头寡淡,牛肉薄得像纸片,面条也煮得有些发软。林默坐在角落的小桌旁,安静地吃着。周围食客的谈笑声、老板的吆喝声、后厨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构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他吃得专注而缓慢,仿佛在品味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然而,这份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刚吃了半碗面,面馆门口的光线一暗。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堵在了门口。为首一人,穿着花衬衫,敞着怀,露出胸口一片模糊的纹身,剃着贴着头皮的青皮,正是之前在病房里被纠察带走的那个刀疤脸!他身后跟着的,赫然是那天在病房里被林默用水杯砸了头的黄毛,还有另外两个生面孔的混混。黄毛脑袋上还缠着一圈纱布,脸色阴沉,眼神怨毒地扫视着面馆里的人。
刀疤脸叼着烟,眼神凶狠地扫过面馆里几张桌子,最后,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般,牢牢钉在了角落里的林默身上!
“嘿!真他妈巧啊!”刀疤脸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脸上的刀疤随之扭曲,显得格外狰狞。他带着几个混混,大摇大摆地穿过几张桌子,径首走到林默面前,一脚踩在林默旁边的空凳子上,身体前倾,带着浓重的烟臭味喷在林默脸上。
“林大少爷?‘血刃’?啧啧啧,”刀疤脸上下打量着林默吊着的左臂和苍白的脸色,语气充满了夸张的嘲弄和毫不掩饰的恶意,“几天不见,这么拉了?躲在这破地方吃这种猪食?”他伸手,用油腻的手指在林默面前的牛肉面碗沿上敲了敲,发出刺耳的声响。
面馆里瞬间安静下来。其他食客惊恐地看着这边,大气不敢出。老板在后厨探头看了一眼,脸色发白,赶紧缩了回去。
黄毛捂着缠着纱布的后脑勺,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着林默,咬牙切齿:“疤哥!就是这残废!上次在医院就是他砸的我!妈的,害老子在里面蹲了好几天!这笔账今天必须算清楚!”
“算账?”刀疤脸狞笑着,伸手就去拍林默吊着绷带的左肩,动作带着十足的侮辱性,“好啊!算!老子今天倒要看看,你这断了爪子的‘血刃’,还怎么威风!”
林默在他手伸过来的瞬间,身体如同条件反射般向内侧微微一偏,避开了那只沾着油污的手。他的动作幅度极小,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他的眼神,在刀疤脸的手拍空、落在他面前油腻的桌面上的瞬间,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如同出鞘的匕首,首刺刀疤脸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寒意和一种被冒犯后即将爆发的、令人心悸的暴戾!仿佛一头沉睡的凶兽,被强行惊扰,缓缓抬起了眼皮!
刀疤脸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刺骨的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寒!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拍下去的动作也顿住了。那眼神…太他妈邪性了!完全不像一个重伤待宰的羔羊,倒像…倒像一头随时准备噬人的猛虎!他混迹街头多年,靠的就是一股狠劲和察言观色的本事,这种源自本能的危险预警,让他后背瞬间起了一层白毛汗!
“疤…疤哥?”黄毛见刀疤脸动作顿住,有些不解地催促道。
刀疤脸猛地回过神,一股被当众“吓住”的羞恼瞬间冲散了那点寒意!妈的!一个吊着膀子的残废,怕他个鸟!他恼羞成怒,脸上横肉一抖,收回拍空的手,指着林默的鼻子破口大骂:“操!躲什么躲?!残废了还他妈跟老子装逼?瞪什么瞪?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废了你另一只手?!”
他的声音很大,充满了虚张声势的凶狠,试图掩盖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
林默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刀疤脸因为羞怒而扭曲的脸,看着他那根几乎戳到自己鼻尖的手指。眼神里的暴戾缓缓沉淀下去,重新恢复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潭水。但那潭水深处,仿佛有无数冰棱在无声地凝聚、碰撞。
他缓缓放下右手的筷子,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面馆里的空气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预感到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
“呜哇——呜哇——呜哇——!”
一阵尖锐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极其突兀地在巷子口炸响!声音之近,仿佛就在面馆门外!
刀疤脸和黄毛等几个混混脸色瞬间大变!如同惊弓之鸟,嚣张气焰瞬间被浇灭!他们混社会的,最怕的就是这种突如其来的警笛声!
“妈的!条子?!”刀疤脸惊疑不定地看向门口。
“疤哥!快走!”黄毛也慌了神,捂着脑袋上的纱布,声音都变了调。
刀疤脸恶狠狠地瞪了林默一眼,那眼神充满了不甘和怨毒,但更多的是一种急于逃离的慌乱:“妈的!算你走运!残废!给老子等着!”他撂下一句色厉内荏的狠话,带着几个同样惊慌失措的小弟,如同丧家之犬般,仓惶地挤开门口看热闹的人,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面馆,瞬间消失在巷子深处。
警笛声在巷子口持续响了几声,似乎只是路过巡逻,并未靠近面馆,很快又呼啸着远去了。
面馆里死寂一片。过了好几秒,才有人长长舒了口气。老板从后厨探出头,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的汗。其他食客也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林默依旧坐在角落里,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他重新拿起筷子,夹起碗里己经有些坨了的面条,平静地送入口中。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他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冰冷的潭水之下,翻涌着怎样汹涌的暗流。
赵天豪…黑龙会…
这笔账,他记下了。
夜色再次降临,将喧嚣的城中村包裹。林默关好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狭小的房间彻底陷入黑暗。只有窗外远处高楼霓虹的微光,透过狭窄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模糊的光斑。
他坐在硬板床边,没有开灯。黑暗中,只有他压抑的、因为左肩持续钝痛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右手摸索着,从枕头下拿出那瓶苏晚给的药油。深棕色的玻璃瓶,触手冰凉。他拧开瓶盖,一股浓郁而独特的草药混合着薄荷的辛辣气味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竟奇异地稍稍冲淡了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他小心翼翼地将冰凉的药油倒在掌心,用右手掌心互相搓热。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用那带着药油温热和滑腻的手掌,去触碰左肩固定带边缘的皮肤。
指尖下的触感一片滚烫。肩关节周围的肌肉因为持续的炎症和疼痛,绷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微微着。皮肤下的血管在突突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深处的伤痛。
他咬着牙,右手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带着药油的滑腻和温热,开始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按压、揉捏着肩关节周围紧绷的肌肉。动作很轻,很柔,仿佛在触碰一件极其脆弱的瓷器。
“嘶…”每一次按压,都如同有一根烧红的钢针从肌肉深处刺出,尖锐的痛楚让林默额头瞬间渗出冷汗,牙关紧咬,腮帮的肌肉绷出清晰的线条。汗水顺着鬓角和脖颈滚落,浸湿了背心。但他没有停下。右手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坚定,在剧痛的边缘,一点点地探寻着,揉开那些如同铁丝般纠缠在一起的肌肉硬结。
汗水模糊了视线,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黑暗中,他的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两点燃烧在寒夜里的幽冷火焰。那火焰里,是五年炼狱磨砺出的、永不屈服的意志,是血刃对力量最原始的渴望。
时间在无声的疼痛对抗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当掌心最后一丝药油的温热都被汗水吸收殆尽,当左肩那令人窒息的僵硬感似乎被揉开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缝隙,带来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轻松感时,林默才缓缓停下了动作。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背心。左肩的疼痛并未消失,反而因为刚才的刺激而变得更加鲜明、更加灼热,如同烧红的烙铁印在骨头上。但在这极致的痛楚中,他竟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同。那被石膏和绷带死死禁锢住的关节深处,仿佛有某种被压抑的东西,在药油的渗透和意志的捶打下,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苏醒了一丝丝。
他抬起右手,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光,看着自己布满汗水、沾着药油光泽的手掌。指关节因为刚才的用力而微微发白。这只手,还能握枪吗?还能撕裂毒蛇的喉咙吗?
黑暗中,他无声地咧了咧嘴,一个冰冷而带着无尽战意的弧度在嘴角缓缓绽开。
会的。
一定会的。
他将药油瓶盖拧紧,小心地放回枕头下。然后,用那只刚刚承受了极致痛楚、此刻还在微微颤抖的右手,探向床铺最里侧的角落。指尖触碰到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冰冷而坚硬的物体。
他没有拿出来。只是用指尖,隔着粗糙的油布,一遍又一遍地、用力地着那枚属于“血刃”的铭牌,感受着那冰冷金属下蕴含的、属于战火与硝烟的烙印。
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以及指尖与油布摩擦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如同猛兽舔舐伤口的沙沙声。
窗外,城中村的夜,依旧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