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岗,初见
1990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季明川裹紧身上洗得发白的棉工装,机械地踩着自行车踏板。寒风裹挟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生疼。他刚值完夜班,本该首接回家补觉,却在厂长办公室外多站了那么一会儿一一就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账目都做好了?这次检查团来,绝对不能出纰漏。"厂长刘大勇的声音从虚掩的门缝里钻出来。
"您放心,去年那批废料的账都平了,就是..."会计老赵的声音压得更低,"就是季技术员那边..."
"他?哼,一个书呆子,翻不出什么浪来。"
季明川的手指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三个月前那批进口轴承,明明是厂长亲戚以次充好,现在却要做假账蒙混过关。作为技术科负责人,他签过验收单。
自行车"吱呀"一声停在机械厂职工宿舍楼下。三层灰扑扑的筒子楼,他家住最东头那间不到十五平的小屋。还没进门,就听见儿子小海的咳嗽声和林秀芬的叹气。
"回来了?"林秀芬正用热毛巾敷在小海额头上,"厂里怎么说?医药费能报销吗?"
季明川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小海得的是肺炎,医生说要住院,可厂里医药费报销己经拖了半年。
"你就不能去财务科催催?"林秀开的声音陡然提高,"孩子都病成这样了!"
"我..."季明川刚要解释,厂里的大喇叭突然响起:"全体职工注意,九点整在礼堂召开紧急会议,不得缺席。"
林秀芬的眼神黯了下来:"去吧,我带孩子去诊所打针。"
礼堂里烟雾缭绕。刘厂长红光满面地站在台上,旁边坐着县工业局的领导。
"经厂党委研究决定,为响应国家'优化劳动组合'号召,以下同志列为编外..."刘厂长念出的第一个名字就是"季明川"。
会场"嗡"地炸开了锅。季明川愣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他看见刘厂长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来,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凭什么?老季可是厂里唯一懂德国那套设备的人!"有人打抱不平。
"工作需要嘛。"刘厂长轻飘飘地说,"季技术员最近工作失误不少,那批进口轴承就是例子。"
季明川猛地站起来,却在刘厂长威胁的眼神中又缓缓坐下。他明白了,这是封口费。
散会后,工会主席王志国悄悄拉住他:"明川啊,忍一时风平浪静..."
回到家,林秀芬己经带着小海从诊所回来了。听说丈夫下岗的消息,她手里的搪瓷缸"咣当"掉在地上。
"你...你..."她嘴唇发抖,"这下孩子的药钱怎么办?房租怎么办?"
季明川想说他会想办法,想说他不该忍气吞声,但最终只是颓然坐在木板床边,把头深深埋进手掌里。
"我去买包烟。"半晌,他哑着嗓子说。
雪下得更大了。季明川蹲在国营饭店门口的台阶上,劣质烟草呛得他首咳嗽。饭店里飘出红烧肉的香味,让他想起己经半个月没沾荤腥了。
"抓小偷!"一声尖喝突然传来。
一个瘦高个年轻人从饭店后门窜出来,后面追着两个穿制服的人。那人慌不择路,被雪滑倒,正好摔在季明川跟前。追上来的人拳脚相加,年轻人蜷缩成一团。
"住手!"季明川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出声,"什么事往死里打?"
"他投机倒把!倒卖走私货!"穿制服的喘着粗气。
季明川看着地上那张比自己还年轻的脸,青一块紫一块,突然想起刚进厂时被老师傅欺负的自己。他掏出兜里仅剩的五块钱:"同志,要不这样..."
穿制服的骂骂咧咧走了。季明川扶起年轻人:"能走吗?我家就在附近。"
年轻人吐了口血沫子,咧嘴笑了:"大哥,我叫周志强,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雪夜里,两个失意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胡同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