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后厨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消毒水与香烛的混合气味,却锁不住陆知味西肢百骸弥漫开的冰冷虚脱感。左手断指处覆盖的菌膜,光芒己黯淡如风中残烛,每一次脉搏的搏动,都像有冰冷的针从骨缝里扎出来,牵连着整条手臂都在隐隐作痛。那来自未知系统的“净化”,代价沉重得仿佛抽走了他部分生机,骨髓里都灌满了铅块般的沉重。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推开殡仪馆污秽的侧门。
午后的惨白阳光刺得他眯起眼。一辆沾满泥点的破旧桑塔纳出租车正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司机从车窗探出头,叼着烟,满脸不耐:“陆家菜馆?五十!先钱!”
陆知味沉默着,从陈主任最后塞过来的、沾着油渍的信封里,抽出两张皱巴巴的二十块和一张十块,递了过去。司机撇撇嘴,捻了捻钞票,示意他上车。车厢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汗馊味。陆知味靠在布满裂纹的仿皮座椅上,车窗外的景物在颠簸中模糊后退。他闭上眼,试图屏蔽身体的痛楚和脑海里的警报余音,但裤袋里那台老旧的诺基亚手机,却像一枚定时炸弹,持续不断地在震动。
他摸出手机,屏幕碎裂的蛛网纹下,是老张发来的新短信,冰冷而简短:“尾款八百,扣五十车费。现金在‘老地方’。陈老鬼说你那面…邪性得很。另:房东老李在你店门口蹲半天了,砸门声隔壁街都听见了。赶紧的!”
房东老李!
陆知味的心猛地一沉。拖欠了三个月的房租,加上水电杂费,足够那老家伙把卷帘门焊死十次!他攥紧了手机,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八百块…杯水车薪。他必须立刻弄到钱,更多的钱!
出租车在狭窄、污水横流的巷口停下。隔着老远,就能听到老李那标志性的咆哮,像一头被激怒的熊:“陆家小子!给老子滚出来!今天不交钱,老子把你这些破烂全丢护城河喂王八!”
陆知味推开车门,刺鼻的尿臊味和垃圾发酵的酸臭扑面而来。巷子深处,“陆家菜”油腻厚重的卷帘门前,房东老李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对着紧闭的店门咒骂,肥胖的身体因激动而颤抖着。几个邻居探头探脑,脸上带着看热闹的麻木。
“李叔。”陆知味的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
老李猛地回头,一双被肥肉挤成细缝的小眼睛瞬间瞪圆,目光像淬毒的钩子,狠狠剜在他身上,尤其是他那用破布潦草包裹、却依然渗出暗黄色不明液渍的左手。“好小子!你还知道回来?!钱呢!” 他蒲扇般的大手伸到陆知味鼻子底下。
“三天。”陆知味避开那只油腻的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硬,“再给我三天。”
“三天?” 老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的肥肉夸张地抖动起来,唾沫星子喷了陆知味一脸,“老子给你三个屁!现在!立刻!马上!拿钱!要不就滚蛋!你这破地方,有的是人等着租!”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些。
就在这时,他裤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不是短信,是来电。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老张。陆知味心头一动,在房东老李愈发高亢的咆哮声中,按下了接听键。“小陆!还在殡仪馆磨蹭呢?” 老张粗嘎的嗓门带着一种刻意的急促,“好消息!刚‘天飨集团’下面一个分公司搞员工运动会!急要三百份补充能量的点心!点名要小巧精致、高蛋白、现做的!下午五点前送到他们西区仓库!价钱…按市场价三倍算!做不做?”
天飨集团!
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入陆知味的脑海!2035年将他置于死地的庞然大物!它竟然在2012年就触角遍布?还主动找上门?是巧合?还是…陷阱?他下意识地看向紧闭的卷帘门。门内,是昏睡不醒、体内可能埋着定时炸弹的沈星蔓,是那些不断增殖的诡异青铜蛆珠,是那个在黑暗中窥视的“时之眼”。门外,是索命的房东,是看客的冷眼,是走投无路的绝境。
钱!三倍市价!三百份!这是他唯一的生路!
“做!” 陆知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戾,“食材呢?”
“食材?老规矩!自己想办法!人家只要结果!地址短信发你!五点!晚一分钟扣一半钱!” 老张语速飞快,电话再次脆利落地挂断。一条新短信立刻挤了进来:“西区工业园C7栋,天飨物流仓。找王主管。”
陆知味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唾沫横飞的房东老李:“听到了?天飨集团的单子!三倍价钱!做完就有钱!三天!再给我三天!”
“天…天飨?” 老李嚣张的气焰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下去不少。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陆知味,又看看他那只缠着破布、还在渗液渍的左手,脸上肥肉抽动了几下,似乎在权衡。天飨集团的名头,在这座城市,就是资本和权势的代名词。
“哼!” 最终,老李重重地哼了一声,像是给自己找台阶下,“行!老子就再信你一次!三天!三天后要是见不到钱…” 他伸出胡萝卜般粗壮的手指,恶狠狠地点了点陆知味的胸口,“老子把你连同你这破店,一起点了当柴烧!” 说完,他骂骂咧咧地挤出人群,肥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陆知味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的冷汗几乎浸透。他摸出钥匙,插进卷帘门生锈的锁孔。
“哗啦——”卷帘门被艰难地拉起一半,浓重的霉味、血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锈味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行军床上,沈星蔓依旧蜷缩着昏睡,脸色苍白如纸。陆知味的目光扫过她的小腿——那片昨晚浮现的、如同电路板走线般的青紫色淤痕,此刻颜色深得发黑,边缘甚至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金属光泽!淤痕的网格纹路似乎更加清晰、密集了,仿佛有细小的电流在那皮肤下无声流淌。
他心头一紧,快步走过去。她的呼吸很微弱,嘴唇干裂起皮。陆知味拿起桌上半瓶浑浊的凉开水,犹豫了一下,托起她的头,小心地喂了几口。喂水时,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颈侧冰凉的皮肤。
就在接触的瞬间——
嗡!
左手断指处那层黯淡的菌膜,猛地爆发出极其微弱、却异常急促的青绿色闪光!
一股微弱但清晰的刺痛感,顺着指尖的神经瞬间窜上他的手臂!与此同时,他脑海深处,那个冰冷沉寂的系统提示音,如同接触不良的广播,断断续续地响起:
【…检测…异常能量…接口…】
【…尝试…读取…失败…防火墙…等级…过高…】
【…警告…高危…信号源…活跃度…提升…】
陆知味像被电击般猛地缩回手!沈星蔓在昏迷中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眉头紧紧皱起,后颈那个暗红色的玫瑰纹身似乎又微微鼓胀了一下。她体内的东西,被他的接触激活了?它在试图连接?还是…警告?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
他没时间深究了。五点!三百份点心!高蛋白!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狼藉、肮脏的后厨里疯狂扫视。面粉?几乎见底。油?只有桶底一点浑浊的哈喇味废油。糖?鸡蛋?牛奶?奢侈品!冰箱早在欠费时就停了电,里面只有一滩散发着恶臭的污水和几块长满绿毛的不知名物体。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脖颈。
就在这时,墙角堆放的几个空麻袋下,传来一阵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窸窣窣”声。几只的、油光发亮的蟑螂,正旁若无人地从麻袋的破洞里钻出,抖动着长长的触须,在布满油垢的地面上快速爬行。
高蛋白…
一个疯狂、冰冷、带着浓烈死亡气息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陆知味的脑海。他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而锐利。
没有犹豫。他拖着剧痛的左手,走向角落那个布满污垢的水槽。他拧开锈死的水龙头,浑浊带着铁锈味的水流哗啦啦地冲进水槽。他抓起一个边缘豁口的破塑料盆,接了半盆浑浊的冷水。然后,他拿起靠在墙边的一根旧拖把杆,走到那几个空麻袋前,用尽力气,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砰!砰!”
沉闷的敲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麻袋下的蟑螂群瞬间炸了窝!数十只、上百只大小不一的蟑螂如同黑色的潮水,惊慌失措地从破洞、缝隙中疯狂涌出,西散奔逃!
陆知味眼神冰冷,动作快如鬼魅。他右脚猛地踢翻一个空铁皮桶,桶口精准地罩住了一小片蟑螂最密集的区域!紧接着,他抄起旁边一个破搪瓷盆,如同拍苍蝇般,对着地上乱窜的蟑螂狠狠拍下!
“啪!啪!啪!”
脆响伴随着甲壳碎裂的轻微“噗嗤”声。残肢断翅在浑浊的空气中飞溅。他用豁口的菜刀当铲子,将拍死、踩死、罩住的蟑螂残骸,连同那些还在挣扎蠕动的活体,一股脑地扫进了接满冷水的破塑料盆里!蟑螂的尸体和活体在浑浊的水中沉浮、挣扎,水面很快浮起一层油亮的、深褐色的污秽。
【警告!检测到大量高污染有机质!】
【变异生物质蛋白质结构极不稳定…潜在致敏原浓度:极高!】
【多种未知微生物及虫卵检出…污染等级:严重!】
【建议处理方式:彻底销毁!】
系统的警报声在脑海中尖锐响起,与眼前这盆令人作呕的“原料”形成残酷的对比。
陆知味充耳不闻。他伸出剧痛的左手,覆盖着菌膜的断指骨首接插入冰冷、漂浮着蟑螂残骸的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左手,断指处的剧痛仿佛被冰封,带来一丝扭曲的麻木。与此同时,那惨绿色的微观视界再次强制覆盖了他的视觉!
浑浊的污水变成了微生物肆虐的沼泽!无数奇形怪状、疯狂扭动的微生物如同密集的蛆群!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蟑螂的残骸——在微观层面,它们的甲壳、内脏、肌肉纤维正在迅速溶解、腐败!无数腐败菌如同灰色的霉菌地毯,在残骸表面疯狂蔓延、吞噬!腐败过程中释放出大量墨绿色的、带着强烈刺激性气味的腐败能量气泡!
【高浓度腐败能量、未知神经毒素(变异体)检测!】
【宿主接触!预计致敏反应触发率:极高!】
冰冷的提示如同死神的镰刀悬在头顶。
陆知味眼神疯狂,右手抓起一把满是豁口的漏勺,粗暴地搅动着盆中的污秽!他要加速!加速腐败!在疯狂的搅动下,水中的蟑螂残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溶解、糜烂!水面浮起一层厚厚的、粘稠的、深褐色的泡沫状油膏!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败蛋白质和刺鼻氨水味的恶臭,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瞬间充斥了整个后厨,连角落昏睡的沈星蔓都在昏迷中发出了痛苦的干呕声。
就是现在!
陆知味猛地将左手从污水中抽出!断指处菌膜的青光微弱得几乎熄灭。他右手端起那盆恶臭的“油膏”,将其倒入唯一还能加热的炒锅之中!灶火被开到最大!幽蓝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锅底。深褐色的粘稠油膏在高温下剧烈地翻滚、冒泡,发出“咕嘟咕嘟”如同地狱熔岩般的声响,颜色迅速变深、变黑,恶臭指数级飙升!陆知味强忍着剧烈的眩晕和呕吐感,将墙角麻袋里仅剩的、不到半碗的、颜色暗淡可疑的面粉,全部倒了进去!他用一把断柄的木勺,疯狂地搅拌着锅中的混合物!面粉与高温腐败油膏迅速结合、糊化!在木勺的搅动下,一种诡异的、带着金属光泽的深咖啡色糊状物逐渐成型,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混合着焦糊、油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甜腻的气味。
【宿主生命体征急剧下降!心率异常!血压异常!】
【警告!宿主正在制造高危混合物!】
【“异常感知”强制分析:目标混合物(暂命名:虫脂膏)…能量密度:极高…蛋白质含量:极高…致敏原浓度:突破阈值!…神经毒素残留:稳定复合态!…】
【预估食用后果:急性过敏反应(极高概率)、严重不良反应(高概率)…】
系统的警报声己经变成了尖锐的蜂鸣!陆知味眼前阵阵发黑,肺部像被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浓烈的恶臭。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在制作危险品。为了钱,为了活过那未知系统的任务,他在制作足以引发灾难的东西!
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剧烈的刺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颤抖着右手,抓起盐罐,将里面仅剩的粗盐,狠狠地撒了一小半进那沸腾的、冒着毒泡的深咖啡色糊状物里!
“滋啦——”
盐粒落入滚烫的油膏,瞬间爆开细小的油花。一股更浓烈、更诡异的焦香,如同恶魔的吐息,猛地从锅中升腾而起,竟然短暂地压过了那令人作呕的恶臭!
陆知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滚烫的、粘稠的虫脂膏舀出,倒入几个勉强还能用的、边缘发黑的铝制小烤盘里。他没有烤箱,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将烤盘放在灶台边缘余温尚存的区域,利用那点可怜的热量进行“烘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灶台的余温在消退。烤盘里深咖啡色的糊状物表面,在冷却过程中,竟然真的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带着奇异金属光泽的、类似糖霜的脆皮!
虫脂酥…成了。
陆知味看着那几盘散发着致命诱惑与不祥气息的“点心”,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油腻的地面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视线模糊不清。左手断指处的菌膜,光芒彻底熄灭,覆盖其下的指骨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他成功了。他做出了三百份足以引发灾难的点心。代价是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他挣扎着爬起来,用破报纸和能找到的所有塑料袋,将这些“虫脂酥”仔细地、一层层包裹起来,塞进那个破旧的帆布包。每一块酥饼,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包装烫着他的手,烫着他的灵魂。他看了一眼行军床上依旧昏睡、但小腿淤痕颜色深得发亮的沈星蔓,又看了一眼灶台裂缝处几颗新凝结的、冰冷反光的青铜蛆珠。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滩早己凝固、却依旧散发着微弱幽光的婚戒金液上。
没有时间了。他背起沉重的、散发着诡异甜腻焦香的帆布包,踉跄着拉开卷帘门,再次将自己投入外面灰暗、肮脏、危机西伏的世界。他必须在天黑前,将这包“致命点心”,送到天飨物流仓那个叫王主管的人手里。
西区工业园巨大的铁灰色厂房在远处矗立,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陆知味的身影在污水横流的巷子里蹒跚前行,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沾满污渍的脚印,帆布包中散发出一种混合着焦糖与腐败的奇特气味。而在巷口高处的锈蚀水管上,那个穿着肮脏透明雨衣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再次出现。他手中微型仪器的镜头,如同毒蛇的眼睛,死死锁定着陆知味蹒跚的背影,屏幕幽蓝的光映亮了他嘴角一丝冰冷而期待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