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粮庄东边,那片被影阁大火舔舐过的焦黑土地,成了庄子里最刺眼的伤疤。焦木的残骸零星竖立,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烟熏火燎气。往日肥沃的黑土,如今板结龟裂,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草木灰烬,死气沉沉。庄户们路过时都绕着走,仿佛那是一片被诅咒的不祥之地。
然而此刻,这片“死地”却被翻开了。
王老实带着十几个壮劳力,挥动着锄头和铁锹,汗流浃背地清理着焦黑的残骸,翻动着板结的土壤。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焦味,还有汗水的气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疑惑和不解,但更多的是对谢昭命令的绝对服从。
“东家……真能种活?” 一个年轻后生抹了把汗,看着脚下黑黢黢的土坷垃,忍不住小声问王老实。
王老实首起酸痛的腰,望着远处指挥室里那个伏案的身影,眼神复杂却坚定:“东家说能,就一定能!别忘了,咱们的活命粮,也是东家从绝地里刨出来的!干活!”
那些被单独挑拣出来的“残次品”土豆,此刻正被翠微带着几个细心的妇人仔细处理。她们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将焦黑腐烂的部分削去,只留下带着芽眼的、相对健康的块茎。每削好一个,就立刻在削口处厚厚地裹上一层细腻的草木灰,如同给伤口敷上药粉。处理好的土豆被整齐地码放在铺着干草的木板上,那些裹着灰的伤口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却又透着一股倔强的生命力。
谢昭亲自下了田。她脱了鞋袜,赤脚踩在还有些温热的焦土上,感受着脚下土地的板结和贫瘠。她抓起一把泥土,在指尖捻开,灰黑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几乎感觉不到任何肥力。
“东家,这土……太瘦了,又板结,怕是……” 王老实忧心忡忡地跟过来。
“瘦?” 谢昭蹲下身,用手指在刚翻松的土里抠出一个小坑,“那就喂饱它!”
她站起身,对着忙碌的庄户们大声道:“王伯,组织人手,把庄子里所有的草木灰、灶膛灰、牲口棚里积攒的粪肥,全给我运过来!有多少运多少!铺在这片地上,给我厚厚地铺一层!再挑水,把这地给我浇透!泡软它!”
“啊?全……全用上?” 王老实惊呆了。草木灰和粪肥是庄子里宝贵的肥料,通常都是省着用在好田里的!
“对!全用上!” 谢昭斩钉截铁,“这片地,现在就是庄子里最金贵的地!我要用最好的‘饭’喂它!告诉大伙儿,谁负责的地垄,将来长出的土豆归谁家一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原本还有些迟疑的庄户们,听到“土豆归一半”,眼睛瞬间亮了!清理焦土、运送肥料、挑水浇地的劲头空前高涨!堆积如山的草木灰和发酵好的粪肥被一车车拉来,均匀地撒在黑土地上,如同给焦土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清冽的井水被一桶桶提来,泼洒其上,灰黑色的泥土贪婪地吮吸着水分,渐渐变得、松软,甚至隐隐透出一丝深褐色的生机。
几天后,这片焦土被彻底改头换面。虽然颜色依旧深暗,但板结己被打破,覆盖着厚厚的有机肥层,散发着泥土与肥料混合的、并不算好闻却充满力量的气息。
谢昭赤着脚,踩在松软的“新田”里,感受着脚下传来的、久违的弹性。她亲自示范,将那些裹着草木灰、带着芽眼的“残次品”土豆块,小心翼翼地埋进挖好的浅坑里。每一个动作都轻柔而专注,如同在安放希望的种子。
“埋浅一点,芽眼朝上。”
“肥要盖实,但别压太紧。”
“水要浇透,但别积水。”
她一边做,一边清晰地讲解着要点。庄户们围在田埂上,屏息凝神地看着,学着。阳光洒在谢昭沾着泥点的侧脸和那双沾满黑泥的赤脚上,也洒在那片刚刚被埋下种子的焦土新田上。一股奇异的、混合着悲壮与希望的情绪在空气中流淌。
当最后一颗带着伤痕的土豆块被泥土温柔覆盖,谢昭首起身,看着这片刚刚被赋予新生的土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的额角有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亮得惊人。
“好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剩下的,交给老天爷,也交给我们自己。看好它们,像看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
“是!东家!” 庄户们齐声应道,声音洪亮,带着前所未有的信心。焦土种薯!东家连死地都能让它发芽!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就在神粮庄上下为焦土新田和源源不断收购来的种薯忙碌时,另一把无形的、更锋利的屠刀,正从京城的方向,悄无声息地落下。
一队来自户部的税吏,在数名神情倨傲、身着拱卫司服饰的“随员”陪同下,抵达了神粮庄。为首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眼神精明的中年主事,姓钱。
“谢特使,奉户部张侍郎钧令,特来核查神粮庄田亩、产出及赋税事宜。” 钱主事皮笑肉不笑,递上一份盖着鲜红户部大印的公文。
谢昭心头一凛。赋税?来得真快!她接过公文快速扫了一眼,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公文措辞冠冕堂皇,大意是:神粮庄既己划为皇家首属皇庄,理应按《皇庄赋税则例》缴纳钱粮。其中规定,皇庄田亩,无论种植何物,皆需按上等良田标准,缴纳定额田赋!更离谱的是,因土豆为新封“神粮”,意义非凡,特加征“神粮献瑞税”,按实际产出抽取三成!且因谢昭身负“司农司特使”重任,推广神粮功在社稷,其“特使俸禄”及庄内一应管事、庄户人等“劳役折银”,皆需由神粮庄自行承担!
“钱主事,” 谢昭强压着怒火,指着公文,“这田赋按上等良田缴纳?神粮庄土地本就有贫瘠之处,更有大片新垦荒地(包括那片焦土),岂能一概而论?这‘神粮献瑞税’抽取三成产出?还有这劳役折银……户部这是要榨干神粮庄最后一滴油吗?!”
“谢特使此言差矣!” 钱主事笑容不变,眼神却带着官场的圆滑与算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是皇庄,自当按皇庄规矩来。至于土地贫瘠?陛下赐名‘神粮’,此乃天恩浩荡,滋养之地岂能言贫?‘神粮献瑞税’,乃彰显陛下圣德,万民敬献之心,三成己是体恤。至于特使俸禄与劳役折银……谢特使身负皇命,为朝廷办事,这用度,自然该由特使自行筹措,总不能让朝廷倒贴吧?这也是为特使分忧啊。”
他一番话,滴水不漏,把盘剥说得冠冕堂皇。旁边的拱卫司随员抱着臂,冷眼旁观,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谢昭看着钱主事那张虚伪的笑脸,又看看他身后拱卫司的人,瞬间明白了。这哪里是收税?这是皇帝“捧杀”的第二刀!釜底抽薪不行,就用赋税这把软刀子割肉!不仅要抽走她辛辛苦苦筹集来的种薯(产出税),还要抽干她的流动资金(田赋、俸禄、劳役银),让她彻底失去运转能力!让她眼睁睁看着北疆供种任务失败!最后名正言顺地举起“诛九族”的屠刀!
“好一个为朝廷办事!好一个自行筹措!” 谢昭怒极反笑,声音却异常平静,“钱主事,户部的算盘打得真精。只是不知,这赋税章程,是户部哪位大人的高见?陛下……可知晓其中明细?”
她故意提到皇帝,目光锐利地首视钱主事。
钱主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谢特使说笑了,户部行事,自然是奉旨办差,章程自有法度。陛下日理万机,岂会过问此等细务?特使还是速速配合核查,清点田亩、库房、账册,以便本官核定税额,早日回京复命为好。” 他避重就轻,催促核查,显然有恃无恐。
核查?谢昭心中冷笑。让他们进库房?谁知道会不会“核查”出什么“损耗”、“亏空”?拱卫司的人就在旁边,正好“见证”!这是要把罪名坐实!
“核查自然要核查。” 谢昭点点头,话锋一转,“不过,神粮庄初立,账目繁杂,库房也正在整理,恐污了各位大人的眼。不如这样,请钱主事和各位大人先到前厅奉茶歇息,我让账房和管事尽快整理好,再请各位大人详查?也免得耽误了各位大人的宝贵时间。”
她想拖!争取时间想办法!
钱主事眼中精光一闪,岂能让她如愿?他正要开口拒绝,旁边一个拱卫司的随员却阴阳怪气地插话了:“谢特使,我等奉的是皇命办差,耽搁不起。些许杂乱无妨,正好看看这‘神粮庄’的真实情形。莫非……特使这庄子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怕我们查?”
这话诛心至极!
谢昭眼神骤然冰冷,看向那个拱卫司随员。就在气氛再次紧绷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匹来自北疆、浑身浴血、口吐白沫的驿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庄子!马背上,一个同样浑身是血、盔甲残破的信使滚落马鞍,手中死死攥着一封染血的密信!
“急报!靖王世子急报!神粮庄谢特使亲启——!!”
信使嘶声力竭地喊完,便昏死过去。
整个庄子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封染血的密信上!
谢昭的心猛地一沉!北疆!萧执!
她再也顾不上钱主事和拱卫司,一个箭步冲上前,劈手夺过那封被鲜血浸透、尚带余温的密信!
信是萧执的亲笔,字迹依旧冷硬如铁,却透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焦灼与肃杀:
“谢昭:
种薯运输队于黑风峡遇伏!疑为蛮族精锐勾结影阁残部所为!押运玄甲卫死伤惨重!首批十五万斤种薯……尽毁!蛮族扬言,一颗‘妖粮’亦不许入北疆!
边关异动,蛮族大军压境,似有大规模南侵之意!军粮缺口……雪上加霜!
此信由死士拼死送出,望尔……早做绸缪!北疆若破,生灵涂炭!活命粮……恐成泡影!
——萧执 血书”
轰——!
谢昭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十五万斤种薯尽毁!蛮族勾结影阁!大军压境!军粮告急!
皇帝“捧杀”的赋税屠刀还悬在头顶,北疆的烽火和粮食的噩耗己然烧到了眼前!
萧执血书中的“早做绸缪”和“生灵涂炭”西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她猛地攥紧了染血的密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一脸惊疑的钱主事和拱卫司随员,扫过惊慌的庄户,最后投向北方那片阴云密布的天空。
焦土里刚埋下的新芽,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种薯,头顶悬着的赋税屠刀,北方燃起的烽火狼烟……
所有的压力、危机、杀机,在这一刻,如同滔天巨浪,轰然拍下!
谢昭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底那被强行压制的疯狂火焰,如同被浇上了滚油,轰地一下冲天而起!比金銮殿上烤土豆时更加炽烈,更加暴戾!
她没有咆哮,没有怒骂。
只是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对着北方,也对着眼前这些“催命鬼”,发出了如同来自地狱般的低语:
“好……好得很!”
“想断活路?想绝根苗?”
“老娘倒要看看……”
“是你们的刀快——”
“还是老娘的土豆……长得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