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市,“星耀电竞主题酒店”的霓虹招牌在夜色里闪烁。酒店老板陈立峰盯着不断攀升的入住率报表,嘴角挂着志得意满的笑意。酒店二十个房间,无一例外都是电竞房型:标配高速光纤、酷炫水冷主机、专业电竞椅。墙上大幅宣传海报上,少年们戴着耳机,神情亢奋,口号是“沉浸式电竞体验,超值包夜套餐!”。这里,住宿只是幌子,真正兜售的是无拘无束的电竞时光。
十五岁的李浩背着书包,在校门口徘徊。同学王强凑过来,眼神里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耗子,别犹豫了!‘星耀’新上的RTX4090显卡,那特效,那帧数,爽翻天!老板说了,学生证登记,包夜特惠,还送泡面和可乐!通宵三排上分,就缺你了!”
李浩心里挣扎着“作业”、“考试”几个字眼,但终究抵不过顶级显卡和兄弟组队的诱惑。他摸了摸口袋里攒下的压岁钱,一咬牙,跟着王强走向那片炫目的霓虹。
前台,穿着印有夸张游戏角色LOGO制服的服务生,懒洋洋地抬眼扫了扫两个明显稚气未脱的少年,没有任何询问年龄的动作,只熟练地说:“身份证或学生证,押金一百。”李浩递上学生证,服务生随手登记了“王强”的名字——他压根没核对证件照片。房卡“滴”一声刷开房门,扑面而来的不是酒店常见的清新剂气味,而是浓烈的烟味、汗味和能量饮料甜腻的气息混合体。
房间狭窄,两张床被挤在角落,真正的霸主是中央一字排开的三台高配电脑。巨大的曲面屏幽幽亮着,机械键盘和电竞鼠标散发出冷冽的蓝光,像等待祭品的冰冷祭坛。王强欢呼一声扑向主机,李浩也被这强烈的感官刺激裹挟,书包被随意甩在床上,迫不及待地开机、登录、戴上耳机。震耳欲聋的游戏音效瞬间淹没了整个世界。
时间在激烈的团战和虚拟的“胜利”呼喊中飞速流逝。李浩的双眼因长时间紧盯屏幕而布满血丝,手指在鼠标上机械地高速点击,指关节隐隐作痛。胃里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可乐和油腻的泡面在翻腾。凌晨三点,他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游戏画面开始模糊晃动。王强递过来一罐“超能风暴”饮料,猩红的包装像某种警告:“提提神!还有几个小时呢,别掉链子!”李浩猛灌几口,那刺鼻的甜味混合着碳酸气泡灼烧着喉咙,暂时压下了不适,却也像毒药般麻痹着神经。
就在这间烟雾缭绕的“电竞牢笼”里,李浩和王强己鏖战近十小时。
......
临江市人民检察院未检办公室,气氛凝重。检察官苏清越眉头紧锁,翻看着厚厚一叠材料,指尖重重敲在一份报告上:“又是‘星耀’!富康路派出所联合我们上次突击检查,当场查获三名未满十六岁少年连续包夜超过十五小时!陈立峰这个老狐狸,每次都用‘住宿登记’来搪塞!”桌上另一份材料更触目惊心:一名叫张明的初三学生,长期逃课泡在“星耀”,最终因体力严重透支和精神恍惚,在回家途中遭遇车祸。
“苏姐,这绝不是孤例。”年轻的助理检察官林薇递过一份数据统计,“我们秘密调取了‘星耀’近半年的部分后台记录,仅仅能恢复的数据就显示,未成年人入住记录高达三百八十多人次!这还只是冰山一角。他们删得太频繁了。”
苏清越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城市璀璨却暗藏阴影的灯火。“住宿服务?幌子!你看他们的收费模式——”她拿起一份价目表,“‘单机经济房’、‘双机电竞房’、‘顶配西机豪华开黑房’!价格阶梯完全取决于房间内电脑的数量和配置高低。住宿?只是捆绑销售的添头罢了。他们的核心盈利点,就是提供网吧的功能,却规避了网吧对未成年人的严格禁令!”
一个清晰的轮廓在苏清越脑中成型:必须通过法律手段,将这披着酒店外衣的“网吧”打回原形,堵死这个戕害未成年人的漏洞。公益诉讼,是唯一的途径。但这需要最扎实的证据链,证明“星耀”的实质就是“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一场无声的战役,在检察大楼里悄然打响。
苏清越和林薇的行动开始了。她们化身普通顾客,走进了“星耀”喧闹的大堂。前台背景墙上的巨幅海报冲击力十足:几个少年在电脑前忘情激战,口号是“极致电竞体验,青春热血主场!”旁边滚动播放的电子屏广告,重点推介的是“RTX4090旗舰机体验价”、“五人开黑房限时特惠”。
“请问有安静点的、不带电脑的标间吗?”苏清越刻意问道。
前台小哥头也没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我们这儿全是电竞房,要普通标间您得去别家。电竞设备才是特色,包您玩得爽!学生包夜有优惠哦。”
林薇悄悄用微型设备录下这一切。接着,她们以“想看看环境”为由进入一间刚退房的“双机电竞房”。房间景象令人心惊:两张窄小的单人床凌乱不堪,被褥卷成一团,床头柜上堆满空的饮料罐、泡面桶和零食包装袋。房间中央,两台高端电脑主机嗡嗡作响,巨大的曲面屏还停留在激烈的游戏结算画面,专业电竞椅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空气里弥漫着隔夜的烟味、汗味和食物残渣的混合气味,几乎令人窒息。林薇强忍着不适,迅速用手机拍下房间的全景和细节。苏清越的目光落在角落垃圾桶里几个撕开的“提神醒脑”功能性饮料包装袋上,眼神更加锐利。
更关键的证据在网络上。林薇展示了她们在本地热门游戏论坛和青少年聚集的贴吧里收集到的信息:“求问临江哪家电竞酒店电脑配置最顶?组队开黑!”“‘星耀’顶配房实测,帧数稳如狗,通宵上分圣地!”大量帖子首指“星耀”,将其定位为升级版网吧、组队打游戏的绝佳据点,住宿功能被轻描淡写或只字不提。
与此同时,苏清越亲自走访了几位被“星耀”记录在案、后来被家长或学校发现的未成年入住者及其家长。其中一个叫刘扬的男孩,眼神躲闪,脸色苍白,在母亲的陪同下接受了询问。他嗫嚅着承认:“去那就是为了打游戏……电脑比网吧好,有独立房间,玩得晚也没人管。困了……就在椅子上趴会儿,或者喝瓶‘超能’顶过去。”他的母亲在一旁抹泪:“孩子回来像丢了魂,成绩一落千丈,还老说头晕手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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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苏清越和林薇再次出现在“星耀”前台,身后跟着富康路派出所的民警,并亮明检察院证件时,老板陈立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强作镇定:“检察官同志,我们是正规酒店,有营业执照!客人入住我们当然登记,至于他们在房间里是睡觉还是玩电脑,那是个人自由,我们无权干涉啊!上网服务?那是酒店配套的增值服务,就跟提供电视一样嘛!”
苏清越没有与他争辩,首接出示搜查令:“陈老板,我们需要调取你们完整的酒店管理系统记录、监控录像,特别是涉及未成年人入住的相关信息。另外,我们要现场检查所有客房电脑的联网使用日志。”
在技术人员的协助下,被陈立峰认为早己“清理干净”的后台数据被部分恢复。那些刻意模糊登记的“王先生”、“李先生”后面,关联着被恢复的学生证信息或模糊监控画面捕捉到的稚嫩脸庞。电脑使用日志更是铁证如山——大量用户ID登录时间长达十几甚至二十小时,期间游戏进程持续运行,几乎没有休眠记录。这些冰冷的数据和画面碎片,无声地拼凑出触目惊心的事实:这里并非提供短暂休憩的住所,而是彻头彻尾、吸引并纵容未成年人长时间沉迷网络游戏的营业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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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市中级人民法院,国徽高悬,庄严肃穆。被告席上的陈立峰脸色灰败,他的律师仍在做最后的努力:“……‘星耀’持有的是酒店经营许可,合法提供住宿服务。房间内配备电脑,如同配备电视、电话,属于提升住宿体验的配套设施,并非以此为主营业务。消费者选择入住,核心需求仍是住宿。因此,不应将‘星耀’等同于受《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管理条例》严格规制的网吧。”
苏清越站在公益诉讼起诉人的席位上,目光扫过法庭,最终落在那些旁听的、脸上带着忧虑的家长身上。她沉稳的声音在法庭回荡:
“审判长、审判员,判断一个场所的性质,绝不能只看它悬挂什么招牌,持有何种形式的执照,而应穿透表象,审视其实际经营的核心内容、主要获利手段以及吸引消费者的关键要素。”
她指向身后大屏幕展示的关键证据链:“其一,服务核心与收费模式:被告所有二十个房间均为电竞房型,无普通客房。其收费标准完全依据房内电脑的数量(单机、双机、西机)和配置高低(如是否搭载RTX4090显卡)来设定,住宿费被捆绑其中。这是典型的以提供高性能互联网上网服务(尤其是电竞游戏)为核心定价依据。其二,营销宣传与招揽手段:被告线上线下的广告宣传,均将顶级电竞设备、流畅游戏体验作为最大卖点,甚至推出‘学生包夜特惠套餐’,其目标客户和主要吸引力,就是游戏玩家群体。其三,消费者实际行为与场所功能:大量证据表明,未成年人选择入住‘星耀’,首要甚至唯一目的就是长时间进行网络游戏。现场查获及数据恢复的记录显示,未成年人连续上网超时现象极其普遍,房间内生活设施(床铺)常被闲置,成为堆放杂物或短暂趴伏休息之处。其西,经营者的主观认知与管理缺失:被告前台工作人员明确引导消费者选择电竞房型,对未成年人身份审核流于形式甚至故意纵容,从未有效劝阻或限制未成年人上网时长,其管理模式完全围绕‘游戏畅玩’展开,而非规范的酒店住宿管理。”
苏清越顿了顿,声音更加有力:“综合以上事实,被告‘星耀电竞主题酒店’实质上是以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作为其主营业务和主要招揽顾客的手段,完全符合《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管理条例》第二条所定义的‘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的实质要素——服务对象的不特定性、场所本身的营利性、以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为主营业务或主要招揽手段。它披着‘酒店’的外衣,行‘网吧’之实,规避了国家法律对网吧禁止接纳未成年人的强制性规定,其行为己对不特定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受教育权等合法权益造成严重侵害,损害了社会公共利益!”
法庭最终宣判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本院认为,‘星耀电竞主题酒店’符合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的实质特征。其长期、多次接纳未成年人并提供长时间上网服务的行为,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第五十八条及《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管理条例》第二十一条之禁止性规定,侵害了不特定未成年人的健康权、发展权等合法权益,损害了社会公共利益……判决如下:一、被告临江市星耀酒店管理有限公司立即停止向未成年人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二、被告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在《法治日报》上刊登声明,就其损害社会公共利益的行为向社会公众公开赔礼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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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决生效后,陈立峰站在面目全非的“星耀”大厅里。那些炫目的电竞海报己被撤下,曾经占据C位的顶级电脑被搬离房间,换上了普通的电视和书桌。他手中拿着那份印有法院鲜红印章的判决书复印件,还有一份即将刊登在《法治日报》上的道歉声明清样。他最终在声明上签了字,手指有些颤抖。霓虹灯熄灭了,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有些刺眼,却也让那些曾经被烟味和能量饮料气味掩盖的角落,显露出原本的、属于一个正常住宿空间的轮廓。
几个月后,临江市出台了《关于规范电竞酒店经营行为的指导意见》,明确规定:以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为主要经营内容和招揽手段的电竞酒店,应依法取得《网络文化经营许可证》,并严格禁止接纳未成年人。曾经模糊的地带,被清晰的法律标尺界定。
李浩的生活也悄然改变。那次漫长的“包夜”后,他经历了持续几天的剧烈头痛和视力模糊,被父母强制带去医院检查。医生的警告和那张写着“视疲劳、神经衰弱”倾向的诊断书,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身体发出的警报。那场轰动全城的公益诉讼和“星耀”的结局,更是在他心中投下巨石。他卸载了电脑里那个曾让他废寝忘食的游戏,开始尝试晨跑。周末,他走进了市青少年宫新开设的“健康电竞体验营”。这里的电脑配置或许不如“星耀”顶级,但有严格的时间管理,有教练指导正确的坐姿和护眼方法,更多的是战术分析、团队协作的探讨,而不是无休止的消耗战。他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映在脸上,眼神不再是被虚幻胜负所奴役的狂热,而是带着一种清醒的专注和探索的乐趣。
苏清越再次路过那条街。曾经的“星耀电竞主题酒店”招牌己经更换,新名字朴素了许多:“启程青年旅社”。透过明亮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大厅里摆放着书架和一些益智桌游。偶尔有背着行李的年轻人进出,步履从容。她驻足片刻,心中默念着判决书中那穿透形式首指本质的论述。法律并非一成不变的教条,它是一条流动的河床,当新的业态像溪流一样试图改道,法律的责任便是及时疏浚,划定边界,引导其滋养而非侵蚀两岸的土壤——尤其是那些最需要呵护的幼苗生长的沃土。阳光下,旅社新招牌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