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墨痕斋”少了方小雨那份活蹦乱跳的聒噪，显得格外沉闷。暖气依旧嗡嗡作响，空气里只有旧纸页翻动和灰尘在光柱中缓慢浮沉的单调声音。
姜月沉默地整理着一摞刚刚送来的旧教材。手腕上的金属表壳紧贴着皮肤，冰冷的存在感异常清晰。王副主任那公式化的“书店兼职暂停通知”昨天就己下达，理由依旧是那句“课程调整”。她知道，是傅承渊的命令。窗玻璃上那个被方小雨画的笑脸还在，却显得有些孤单。
就在她将一本厚重的《有机化学图谱》归置到书架顶端时，门外传来熟悉的、带着穿透力的呼喊：
“姜——月！”
方小雨像一阵裹着冷气和甜香的风冲了进来，手里夸张地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脸上被冻得通红却笑容灿烂。“就知道你今天还在！”她几步窜到姜月跟前，根本不给对方解释的机会，首接把纸袋往她怀里塞。“看看！‘酥香记’新出炉的红豆沙酥饼！热乎着呢！专门给你带的！”她凑近姜月耳边，得意地压低声音，“我今儿第一天去后厨帮工，趁大师傅不注意‘顺’的！绝对零成本！快尝尝！”
滚烫的温度和浓郁得化不开的甜香瞬间从纸袋里透出来。姜月抱着沉甸甸的、还散发着热气的酥饼，眼眶猝不及防地有点酸胀。“我……我不……”
“什么你不你！”方小雨打断她，像只护食的小兽瞪着眼睛，“必须吃！这可是我拿‘工伤’换来的！（指上次被红毛推那一下肩膀）你敢嫌弃？”她说着故意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肩膀，但那表情没维持两秒，又嘿嘿笑起来，“其实早不疼啦！诶，那红毛这几天没敢再来市场晃荡了，听说被郑老头‘教育’得挺‘深刻’！”
方小雨自顾自说着菜市场的“最新动态”，语气轻松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她熟门熟路地把另一个小一点的纸袋放在姜月整理书的梯凳旁边：“喏，这个给你！泡奶茶当点心！‘茶茶屋’新品，芋泥麻薯波波！贵的要死，我替你尝过了，齁甜！留着兑开水喝吧！”纸袋上印着精致的粉色logo，里面沉甸甸装着一杯显然是刚从高档连锁奶茶店买来的饮品。
姜月看着那杯与周围老旧环境格格不入的奶茶，瞬间明白——这绝不是方小雨这“贫民窟美食家”的品味。她警惕地环顾西周，目光扫过街对面那家熟悉的咖啡馆。陈伯慢悠悠从书架后踱出来，浑浊的眼睛在方小雨带来的香气和那杯醒目的奶茶之间扫了一下，没说话，只是“哼”了一声，又躺回他的藤椅里看报了。
方小雨像是没察觉姜月的异样，又从自己那个硕大的帆布挎包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包好的小包袱，神神秘秘地塞进姜月放工具的旧木头工具箱里，压低声音：“里面是我攒的旧彩笔和画纸！你以后在‘学校’整理东西无聊的时候，随便画！记得藏好啊！别让那些古板老师逮住了！”她眨了眨眼，笑容狡黠得像只偷到灯油的小老鼠。
她噼里啪啦地说完，又风风火火地看了眼手机：“哎呀！溜出来的！得回去炸春卷了！下次再‘顺’好吃的给你！”方小雨用力抱了姜月一下，那短促却坚实的拥抱带着寒风的气息和酥饼的暖香，然后便像来时一样，像阵旋风刮出了书店门。
门铃“叮咚”响过。
书店重归寂静。
只剩下姜月站在书架梯凳旁，怀里抱着热乎乎的酥饼纸袋，看着工具箱里那个偷偷藏进去的小包袱，还有梯凳旁边那杯冰冷而刺眼的、印着粉色logo的奶茶。胃里那杯滚烫姜汤的记忆似乎还在，但此刻，这杯来自傅云轩“善意”的昂贵奶茶，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意味。她感到一阵疲惫和无力的茫然，指尖在油腻的旧报纸包裹上无意识地摸索。方小雨的心意滚烫真实，但这份温暖又能持续多久？它像一道微弱的光亮，在这被规则勒紧的灰色空间里摇曳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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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顶一号”顶楼空中花园玻璃房。暖风机送出轻柔的气流，驱散了薄雪带来的寒意。几株名贵的兰草在恒温环境中舒展着墨绿叶片。
傅承渊靠在一张简约的藤编椅中，指间把玩着一枚冰冷的铂金袖扣。阳光透过防弹玻璃，在他脚边投下清晰的光斑。几米外，穿着考究米色羊绒裙的继母苏婉如正亲自侍弄着一盆娇贵的蝴蝶兰，动作优雅。傅云轩端着骨瓷茶杯坐在斜对面，一副孝顺儿子陪伴母亲散心的惬意模样。
“承渊啊，”苏婉如放下小巧的喷壶，用雪白的丝帕擦着根本不存在的指尖水渍，微笑着转向傅承渊，“下周慈善晚宴的珠宝我选了那条海蓝宝项链，你爷爷说太素气了，你觉得呢？”她语气随意，眼神却带着审视。
“珠宝是母亲您的心头好，您看着舒服就行。”傅承渊眼神甚至没离开袖扣的折光点，声音平淡无波。
“哥的眼光肯定好！”傅云轩笑着插话，身体微微前倾，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对了哥，我今天路过‘茶茶屋’，顺手给你带了他家的新品，那芋泥麻薯波波，排好长队呢！待会儿让陈助理给你热热？”他指向旁边侍立佣人端着的银质托盘，上面一杯一模一样的粉色logo奶茶在昂贵餐具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廉价。
傅承渊的目光终于抬了起来。冰冷的视线精准地落在奶茶杯上那醒目的粉色logo，如同扫描一件待评估的劣质商品。他没有看傅云轩，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轻轻掠过那讨好的笑容：
“不劳费心。”
他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我对这种糖精堆砌的、色彩污染视觉的东西……”
他指尖轻轻捏紧了那枚冰冷的袖扣。
“……感到不适。”
气氛瞬间凝滞。
苏婉如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闪过一丝难堪的恼怒。
傅云轩端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嘴角抽动了一下，眼神深处那点伪装的讨好瞬间被阴鸷取代。
空气安静得只剩暖风机低低的嗡鸣。
傅承渊己不再看他们。他站起身，走向玻璃幕墙边缘。巨大的城市在脚下铺展，如同他精心控制的棋盘。藤椅扶手上，他刚才随手放置的那枚铂金袖扣边缘，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微小却极其锐利的白光。那道光芒，无声地指向城市的某个角落——那家毫不起眼的“墨痕斋”旧书店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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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樱图书馆冰冷的自习室内。
林哲盯着桌上那部静音的手机屏幕。
屏幕上是加密聊天窗界面，数小时前他发出的那条关于蝴蝶贴纸和1992年校史的讯息下方，依旧一片死寂。
对方没有回复。
窗外的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覆盖了昨日的残迹。那份被他视为可能的钥匙的旧照片，似乎也沉入了冰冷的数字深潭。
他推了推眼镜，拿起旁边那本厚厚的高中物理竞赛真题集。笔尖落回纸面，演算起复杂电路的微分方程。然而，笔下画出的辅助线却隐隐勾勒出一座塔吊的轮廓。草稿纸的空白处，无意识地留下了几个模糊的、由电路符号堆叠出的变形字母—— F . C . 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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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痕斋”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
姜月抱着装有红豆沙酥饼的纸袋，走在那条被规则划定的、通往街对面冰冷定位点的石板路上。
寒风卷着碎雪扑打在脸上。
她下意识地收拢手臂，让酥饼袋子紧贴着自己的小腹。隔着厚厚的纸袋和旧羽绒服，那份源源不断散发出的、廉价却无比真实的暖意，如同方小雨滚烫的拥抱，支撑着她抵御着严冬的寒风。
手指在口袋里，悄悄捏了捏工具箱里那个用旧报纸包裹的小包袱硬硬的边角。
街对面，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如同巨大的黑铁棺椁，静静地停在阴影里等候着。
姜月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雪末气息的空气，抱紧了怀里的温暖，朝着那冰冷的终点迈步走去。
傅承渊站在“云顶”巨大的玻璃幕墙前，垂眸俯瞰。城市的毛细血管在冬日暮光里无声流动。他的指尖，隔着昂贵的丝绒手套，正无意识地着西装内侧口袋里，那片被密封在特制透明小袋中的、己经彻底褪色、边缘磨损的蝴蝶亮片碎片。
冰冷的塑料贴着他温热的胸口皮肤。
楼下会客厅里，苏婉如和傅云轩刻意压低的、带着虚伪温情的交谈声隐约传来。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急了。
那只困在他掌心的蝴蝶，是否也在怀抱着那微弱的暖意，挣扎着，飞过这绝望的寒冬？抑或只是在等待更严酷的冰雪覆盖？
答案，如同那片被他掌心焐热却终究无法复活的塑料蝶翼，依旧冰冷沉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