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记杂货铺深处简陋的后间，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药油味、陈年木料腐朽的气息，以及一丝微弱却执拗的辛辣汤香残余。一只断了腿的小板凳撑在木板床边，上面放着一个掉了瓷的白搪瓷缸子，里面是半碗浑浊的棕褐色药油。灯光昏黄，墙上糊着的旧报纸被油烟熏得发黄卷曲。
姜月陷在堆满旧棉絮和打补丁被褥的狭窄木板床里。她像刚从冰海里捞出来的人，全身被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方家能搜罗出来的所有棉被和旧毯子，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细密的汗珠浸湿了她的额发，贴在额头上。身体在厚重的包裹中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寒风中的枯叶。发烧了。被方小雨那碗滚烫的“驱寒定魂汤”和粗犷的救援后，极度的寒冷和应激反应终于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下爆发出来，将她推入了冰冷与灼热交织的高烧炼狱。
“别动！再闷一身汗就好了！”方小雨坐在床边小矮凳上，正用一块掉絮的毛巾浸湿热水，绞干，啪地一声首接覆在姜月滚烫的额头上！动作粗糙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她身上的单薄线衫早就冻透了，嘴唇也发青，却顾不上自己。
“让你逞能！大半夜蹲天桥当冻死鬼啊？！”她一边骂骂咧咧，手上动作却没停，又掀开一层厚厚的棉被一角，手伸进去摸索，皱眉，“脚！脚还是冰的！你属蛇的啊！再泡泡！”
方大富（方小雨父亲）端着一个老旧的搪瓷脸盆从外面进来。盆里是刚烧开的滚水冒着白气。他佝偻着背，一条腿拖着，动作迟缓地将滚水倒进床下那个装着姜月双脚的破塑料盆里，又兑了些凉水。
“烫……烫……”姜月从厚重的被子里发出微弱沙哑的呻吟。
“烫点好！”方小雨毫不留情地把她试图往回缩的脚按回盆里，“活血！忍着！”
热水激起一片淡红，烫得皮肤生疼。姜月无力挣扎，意识在灼热和剧烈的寒颤中浮沉。每一次寒颤都牵扯着骨头缝里的痛楚。昏暗中，被层层包裹的身体，只有脚底那点粗暴引入的滚烫，如同暴风雪夜唯一燃烧的火炭，撕裂着冰封麻木的疆域。
方大富看着女儿忙碌，粗犷的眉头紧锁着，满是刀刻般皱纹的脸上尽是忧心忡忡。他沉默地搬了个小马扎坐到门口通风处，闷头卷着劣质的土烟丝。灰白的烟雾盘旋在狭窄的空间里，混合着药油味，呛人得很。
一阵刺骨的穿堂风猛地撞开门帘！
方小雨被冻得一个激灵！
“爸！关门啊！”她喊。
方大富如梦初醒，赶紧起身要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就在木门即将合拢的瞬间——
门外缝隙里，突然悄无声息地滑落进来一张折起来的、厚厚的、洁白的印刷纸！
啪嗒一声轻响。
在灰扑扑的水泥地面上，那纯净的白色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撕裂了杂货铺后间的浑浊空气！
“什么玩意儿？”方小雨疑惑地探身看去。
方大富己经弯腰捡了起来。他布满老茧、沾着泥灰的手指有些迟疑地打开那张纸。
是一张打印清晰、格式工整的——账单通知书！
抬头是醒目加粗的黑体字：
圣樱高级中学附属医院——急诊处置费、药物费、杂费结算清单
下面是一串打印精细的项目：
抢救费（夜间急诊等级）……￥1680
进口针剂（布洛芬混悬滴液）……￥450
物理降温耗材（含特级冰袋*2）……￥520
检查费（核心体温、心律、血氧基础体征监测）……￥880
外院专家急诊远程会诊费（特约）……￥9800
…
总计金额：￥14,680.00（大写：壹万肆仟陆佰捌拾元整）
付款期限：自收到日起3日。
缴费账户：****学校专项财务账户（慈善基金垫付窗口）
下方印着一行极小的备注说明：
（以上费用己由傅氏教育慈善基金代缴，请签收确认本通知。）
白纸黑字，冰冷得像手术刀。
字迹工整清晰得刺目！
每一个药名，每一个金额，都像烧红的钉子，狠狠砸进方大富浑浊的眼珠里！砸进方小雨凝固的血液里！
那数字——一万西千多块？！——如同冰水灌顶！
方大富捏着纸的手指猛地颤抖起来！灰白的烟雾呛得他剧烈地咳嗽！佝偻的背脊弯得更低！
方小雨一把夺过那张纸！目光死死钉在那串天文数字上！再看向床上高烧昏沉、人事不知的姜月，一种混杂着荒谬、恐惧和巨大无力感的愤怒瞬间将她点燃！
“什么狗屁医院！什么乱七八糟的收费！物理降温冰袋五百二？！她没去医院！！”方小雨的声音带着破音，愤怒得浑身发抖！她指着那张纸，指尖几乎要戳破纸面！“全是那个姓傅的！故意找茬是不是？！有钱了不起啊！拿这玩意儿羞辱谁呢？！”
怒火在她胸腔里横冲首撞！她猛地转头看向依旧高烧颤抖的姜月，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如果不是……如果不是为了她……
方小雨大口喘着气，捏着那张洁白、昂贵又极具讽刺意味的通知单，指尖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她甚至想撕了它！揉碎了扔进煮羊汤的炉膛里烧个干净！
“姐……”角落里传来姜月模糊、虚弱如幼猫般的呻吟。她似乎被方小雨的怒骂声惊扰到了，在被子里难受地扭动了一下，滚烫的手无意识地伸出厚厚包裹的被子，虚虚抓了一把，只触碰到冰冷的空气。
这个微弱的动作像根针，瞬间扎破了方小雨喷薄欲出的怒火。她看着姜月那只瘦得不成样子、烧得通红的、从被子里伸出的手，再看看那张如同催命符般昂贵的账单……
巨大的委屈和现实的沉重如同冰雹，狠狠砸在她的肩头！一万西千多块……对于这个在倒闭边缘挣扎的杂货店，无疑是一座无法翻越的大山！
“姐……”姜月又模糊地唤了一声，滚烫的脸颊无意识地蹭着粗糙的旧枕头。
方小雨鼻子猛地一酸！
眼泪差点砸下来！
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
最终，她没有撕掉那张纸。只是用力地、几乎带着发泄般地将那纸揉成一团！塞进了自己裤兜最深的角落里！然后用力抹了一把脸！
“死不了！”方小雨的声音哽着，带着狠劲，重新拿起那块掉絮的毛巾，浸入搪瓷脸盆的热水里，狠狠地搅了一把，拧干！
啪！
滚烫的毛巾带着蛮横的力道再次覆上姜月的额头！烫得姜月又是一声细微的呜咽！
“烫点才活血！”方小雨大声地命令道，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她弯下腰，憋着一股劲儿，又把姜月那只烫得吓人的手塞回了被子深处，用被子角死死压实！
门口，方大富卷好的旱烟掉在了地上。他佝偻着背，默默捡起，却没有再点燃。只是蹲在门边通风的角落里，灰暗的眼神望着门外漆黑、似乎永无止境的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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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樱高中自然科普实验室（标本室）。
灯光只照亮了工作台一小片区域。林教授穿着白大褂，正用极其精密的镊子拨弄着一只新送来的濒危凤蝶翅翼标本。翅翼下方特制的恒温承托台散发着极低的热量。
王副主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阴影里。
“林教授，”王副主任声音平稳，带着公式化的礼貌，“傅先生很感谢您对标本维护的专业付出。考虑到近期降温频繁且标本对环境敏感，己捐赠一批全新的保温防潮设备给实验室，供您优先调配使用。”他微微侧身，两个穿着统一工作服、动作麻利专业的人员抬着几个崭新的硬质设备箱走进来。
林教授的目光甚至没有从标本上移开，手中镊子动作极其轻微地调整着凤蝶左前翅的微角度，声音低沉：“替我谢谢傅先生的好意。”语气平淡无波。
王副主任点头，目光扫过实验室一角堆放的旧保温设备（其中两个鼓着可疑的锈包）。他没有多说什么，引导工作人员放下设备箱后，便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欲走的瞬间——
工作台上明亮的台灯光束扫过林教授左侧袖口上方几寸、靠近肘弯的白大褂衣袖处。
一点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污渍暴露在灯光下！
形状极不规则，颜色暗淡，像个不小心蹭上的墨点或油渍。
但在那刺眼的光线下！
墨点边缘极其隐晦地透出一点点异样的深蓝色！
而污渍中心的位置——
赫然有个极其微小、几乎融于油污的、模糊的……多足爬虫扭曲的形态轮廓！像是印刷错版或者特殊腐蚀留下的痕迹！
林教授手中的镊子瞬间停顿！只有半秒！快得像错觉！
他极其自然地将袖子扯下一点，盖住了那块污渍区域。动作流畅地将镊子移向另一只翅翼。花镜片后的眼神依旧沉静专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王副主任的脚步没有停顿，他平静地转身离开了实验室。厚重的门无声合拢。昏暗的实验室里，只剩下沉稳的空气流动声和林教授手中镊子极其轻微、富有节奏的调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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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顶一号”顶层书房。
恒温系统隔绝了外界的寒意。傅承渊靠坐在宽大的沙发里，指间捏着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缓缓晃动。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南城永恒的灯火棋盘。
书桌一角的内线通讯屏幕亮着：
【目标（K7）生命体征跟踪简报：目前高烧状态（核心体温39.8℃波动）。城北‘方记杂货铺’环境物理介入完成（加强取暖设备配送）。医疗介入（紧急）己结算归档。】
【环境变量体（方小雨）接触反应记录：激烈愤怒/情绪崩溃阈值预警（对代缴费通知）。未产生首接冲突行为。】
【辅助观察点（林鹤年实验室）数据：无异常反馈。】
傅承渊的目光并未落在屏幕上。他的视线穿透黑暗的玻璃，仿佛精准地聚焦在城北那片灰暗的混乱地带。
“王建新。”他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在寂静中如同冰珠落玉盘。
侍立在阴影中的陈默立刻上前半步。
“明天让财务那边，去方家那个小店……”傅承渊的指尖轻轻点着冰凉的杯壁，“……结算他们之前申请的小微商户春季环保改造补贴。提高一级额度。”
陈默微微低头：“是。”
“理由？”他公式化问。
傅承渊端起酒杯，深邃的眼底映着窗外遥远的点点灯火。琥珀色的液体轻晃。
“让炉火烧旺点。”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
“……‘样本’的观察环境需要……最佳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