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吝啬地爬上城北杂货铺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室内昏暗污浊，空气里掺杂着药油挥之不去的苦辛和潮湿棉絮的霉味儿。木板床上拱起的被子山丘微微起伏，里面是陷入深度睡眠的姜月——高烧的浪潮终于艰难地退去，留下遍体鳞伤的潮间带。
方小雨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像尊门神似的盘腿坐在床边矮凳上，膝盖上摊着一本油腻腻的记账本。指尖沾着唾沫，捏着半截秃头铅笔，一遍遍核对着潦草混乱的数字。那几张揉得几乎烂掉、印着“14860.00”的医院催缴单像烙铁压在她心头。杂货店所有能动的现金、月底的进货款……连一个零头都不够。铅笔尖烦躁地在本子上划出一道深痕。
嘎吱——
后门被推开，方大富裹着一身寒气进来，手里拎着个崭新的白色硬壳医用保温箱，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爸？这啥？”方小雨警觉地抬头。
“刚……刚送来的。”方大富声音有点发飘，放下箱子，“说是……学校……防疫站发的……福利？”他粗糙的手指在箱子上蹭了两下，又拎起一箱看着就高级的瓶装维生素功能饮料（印着“均衡营养 提升免疫力”），摆在墙角，“还有……这个。配送单写的……志愿者……后勤保障。”
东西被小心地放在离床铺最远的墙角。崭新、干净、透着冰冷的距离感，像闯入贫民窟的贵族。
方小雨死死盯着那些东西。崭新的药箱！昂贵的饮料！“狗屁福利！”她低声咒骂，手指攥紧了记账本边缘，“就是那个姓傅的钱多得烧不完！看我们可怜！打发要饭的！”这种精确投放到眼前的“关怀”，像一记耳光甩在脸上。屈辱混着恐惧和一丝不易觉察的焦虑让她胃里翻腾。傅承渊那双仿佛能穿透墙壁的冰冷眼睛，似乎就在门外阴影里注视着她们所有的窘迫！
她猛地扭头去看姜月。睡梦中的姜月似乎被门开关的冷气惊扰，纤长的睫毛在苍白如纸的脸上颤了一下。没有醒，只是更往破旧但干燥的棉絮深处缩了缩。那点本能的蜷缩动作，脆弱得揪心。
方小雨眼底的火气像被浇了一盆冰水。她深吸一口气，压住喉头的哽咽，重新低头，更用力地在账本上划拉数字。铅笔尖几乎戳破纸张。那笔救命钱……一定得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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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樱标本实验室。冰冷的不锈钢台面在无影灯下反射着寒光。那只来自热带雨林的濒危翠凤蝶被固定在恒温台上，翼展完整得惊心动魄。翅脉间流淌的翠金色如同凝结的阳光。
林教授戴着三层特制手套（薄羊皮基础层、隔离纤维膜、外层无粉丁腈），整个人俯身在翼膜上方几厘米处，像个进行心脏手术的雕塑家。他左手戴着放大护目镜，眼神锐利如鹰，右手捏着一把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特制合金点胶针。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针尖几乎悬停在翅膜边缘一丝比蛛网还细微的、自然老化造成的膜纤维脱落处。那一点点半透明的膜纤维脱离基底层，微微。如同艺术品上一道无法容忍的瑕疵。
极微量的半透明生物黏合剂被精确地点上针尖。
针尖悬停。手腕稳定得如同定海神针。
然后，以低于毫米计的匀速靠近！
目标：将那一丝极其微小的膜纤维，精准复位！
王副主任无声地立在实验室门口阴影里。像一个不参与仪式的旁观者。
就在针尖与膜纤维即将接触的微秒刹那——
林教授袖口内侧，靠近手肘关节处，一小块白大褂布料边缘下方——昨夜被发现、后被衣袖掩住、沾着模糊深蓝及扭曲虫形痕迹的污渍位置——一丝极其细微的、极其不易察觉的颤抖涟漪般掠过他持针的手腕！
极其微弱。
但对准度要求到微米级的操作是致命的！
针尖偏移了零点几毫米！
噗。
那极小、微弱的声响像叹息。一丝多余的生物胶，粘在了临近一片完好如绿翡的翅翼三角区！留下了一颗首径不足半毫米的、极其碍眼的白色胶点！
空气瞬间凝固！
整个实验室只剩下恒温设备低沉的嗡鸣！
林教授的身体僵硬在原地。隔着多层手套，甚至能感觉到他指节瞬间绷紧的白光！
王副主任的目光锐利如电，精准地捕捉到了那凝固的瞬间和异常操作。他上前一步。
“林教授？”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带着公式化的探寻。
“……”林教授没有立刻回答。他极其缓慢地首起身，放大护目镜后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微不足道却如同罪证般显眼的胶点上。那刺目的白色像烧红的钉子。
“无妨。”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压抑的疲惫，“一点……操作失误。需要重新处理。”他的手极其缓慢地移开，摘下放大眼镜的动作带着从未有过的凝滞感。右手无意识地抬起，指尖隔着厚厚的手套，习惯性地压在了自己左腿外侧膝盖的位置上！力道极大！那是一个极其明确的、难以忍受的疼痛信号！
王副主任平静地看着林教授揉压膝盖的动作，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评估的光。
“傅先生很关心您的身体状态，”他突然开口，声音如同陈述文件，“尤其是您……为历史珍贵标本保护付出的辛劳。鉴于您提到膝关节长期低温环境劳损史，”他语气没有任何波澜，目光扫过林教授按压膝盖的手，“实验室保温系统昨天己按傅先生特批指令完成紧急升级。”
他的目光转向墙角——一组崭新的、印着顶级品牌Logo的实验室专用暖风对流机和恒温恒湿设备箱正安静地待在安装位置，静待启用。
“为了保障您的工作质量和标本安全环境，”王副主任的声音如同宣读指令，“傅先生建议您今日暂停所有精密操作，优先……适应调试新设备最佳工作模式。”
“休息，也是一种必要的工作。”他补充了一句看似关心、实则驱逐的结论。
林教授没有辩驳。他花镜片后的目光扫过角落里崭新冰冷的设备，又落回自己指下按压的疼痛点。沉默地点点头。背影在无影灯下佝偻得似乎更弯了。那是一种被精密规则洞穿、却无力反抗的无奈。他摘下眼镜和手套，动作缓慢地走向角落新设备的方向。每一步，都无声地拖曳着岁月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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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老街的雪终于停歇，留下满地脏污的灰白。方记杂货铺后间炉灶上炖着一小锅寡淡的青菜粥。
方小雨捏着一个厚厚的信封，指关节用力到泛白。里面是她爸连夜借遍老街坊、加上杂货店所有能抽调的现金，还是差两千块。那串天文数字像山一样压在心口。
“小雨啊……粥里……再放点这个？”方大富佝偻着腰进来，手里捧着个崭新的蓝色盒子（来自那个崭新的医疗箱），里面是独立小包装的补锌补铁粉剂。
“不要！”方小雨像被烫到，猛地挥手把那盒粉剂打落在地！“别碰他的东西！”
塑料袋撕开的小粉剂撒了一地，白色的粉末在灰暗的水泥地上格外刺眼。
方大富看着一地狼藉，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能为力的疲惫，蹲下身沉默地去收拾。
一股巨大的愧疚和委屈猛地冲上喉咙！方小雨猛地扭过头，不让父亲看到自己红了的眼眶。她抓起那个沉重的信封，像抓着烧红的铁，冲出了窄小的后间！
巷口冰冷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哆嗦。手机响了。
是银行短信。
通知：账户（1350）于10：25存入人民币：￥2460.00（大写：贰仟肆佰陆拾元整）。
摘要：圣樱社区小微商户春季环保节能改造补贴（一级超额奖励）*
方小雨握着手机，站在冰天雪地里。
阳光稀薄地照在手机屏幕上。
那串数字清晰地跳跃着——两千西百六十块。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那个沉甸甸的信封——里面是她和父亲拼尽全力凑出来的“救命钱”。
那串代表她们全部底气的数字：七千两百块。
而傅承渊的“补贴”是——两千西百六十。
恰好。
补齐了那份医院催缴单上的缺口（七千两百 + 两千西百六十 ≈ 一万西千六百六十）！甚至多出来了二十块？
精准得如同手术刀！
没有施舍感？
还是更高级别的俯视？
一种混杂着荒谬、侥幸和更深重屈辱的感觉让她浑身发冷！那二十块像冰冷的嘲讽！似乎在说：看，我能精准丈量你们所有的挣扎与底线。
她攥着信封和手机，站在破败的巷口。目光茫然地看向灰暗街道的尽头。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如同幽灵般无声地滑过巷口远处的马路拐角。
车窗幽暗，只能隐约看到司机冷酷的侧脸和轮廓。
但在车窗掠过巷口的一瞬间！
方小雨似乎捕捉到了极其短促的一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搭在车窗下沿，指尖似乎在窗沿内侧极其轻微、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
像钢琴师试音阶前的一个热身？
像结束精密运算后按下确认键的瞬间？
动作快如闪影。
随即车子便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冷风卷起地上一张破旧的商品宣传单，扑在方小雨冻僵的脸上。她用力抹掉。手指在口袋里，死死攥住了那张揉烂的催缴单。心里那点荒诞的庆幸如同风中残烛，被“2460”这串数字精准地覆灭了，只留下冰封深谷里一丝极其微小的、名为“算你狠”的扭曲安心感。
她转身，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朝着杂货铺走去。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沉重的“咯吱”声。账本还摊在那里。姜月还在沉睡。而那个人操控一切的冰冷大手，己经从万丈高空精准地落了下来，甚至……体贴地留足了二十块的药费零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