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一种全新的，与昨夜档案室里那种尘埃和霉变包裹的粘稠截然不同的黑暗。
浓密。冰冷。裹挟着浓烈的医用消毒水气息。这种黑暗是有棱角的，锐利地切割开意识表层的混沌，迫使人去感知身处何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鼻的气味分子刺入鼻腔深处，像细小的冰针扎在神经末梢上。
冷。
这是穿透黑暗的第一层感官体验。
后肩贴靠着的表面坚硬而冰冷，隔着薄薄一层衣料，寒气渗入骨髓。那似乎是某种塑料或复合材质的平板？斜度微调过，并非完全水平。
姜月的眼皮沉重得像焊死在地心的铅块。每一次试图微抬，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和眩晕。只有听觉还半悬在清醒的深渊边缘，艰难地捕捉着虚空中的碎片。
呼吸声。
不止一个。
很近的地方。
平稳，绵长，刻意放得极轻缓，如同最精密的鼓风机。带着某种控制下的绝对节奏感。
更远一点。
空气被撕裂的细微呜咽，混合着金属轮轴与地面摩擦转动的、极其规律的吱呀声？还有……类似帆布或皮革被拉扯绷紧的嘶嘶声响？从不同方位，隐隐约约，如同黑暗中的背景噪音。
脚步声。
极其轻微。
落在坚实光滑的地面上。
靠近。
一只带着某种微凉手套触感的手，极其专业地、无声拂过她的额头。
温枪？或者某种微型传感器？
冰冷的塑料外壳短暂贴合在皮肤上。短暂到像是幻觉。
紧接着。
是更加明确的脚步声。
沉稳。匀速。由远及近。
像是厚重的靴底撞击某种富有弹性的硬质地面。
咚。
咚。
咚。
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和存在感。
意识在这规律的敲击下被迫清醒了几分。努力撑开仿佛被胶水粘合的眼睑缝隙。
视野里依旧一片模糊的光斑和晃动的人影轮廓。
有人俯下身。离她很近。
一股极其淡薄、不带任何烟火气息的清冽雪松混合广藿香的冷调香气，带着强烈的距离感，强势渗透进消毒水分子组成的壁垒。
“体温回升。脱水纠正持续。心率稳定在警戒值下。神经电生理应激波幅明显衰减。”那人的声音就在近处响起，语调平稳精准，像在读诵一行行冰冷的代码。不带任何与“关心”相关的温度。“头部无外伤。除自发性神经痛性旧伤外无新增外伤。血压临界值回升。建议继续……”
话音未落。
另一道声音切入。
不高。甚至有些低沉。
但那低沉的音质却像最坚韧的合金绞索，瞬间缠绕住之前所有陈述！将那冰冷平稳的汇报绞断在半空！
“移动单元。”
西个字。
平首。冷静。
如同在空气中掷下西枚精钢打造的印章。
每一个字都带着绝对的份量感！没有一丝命令上挑的语气！只是平静陈述一个最终决定！
汇报的人沉默了。
空气中只剩下极其轻微的电流嗡鸣。
几秒钟后。
那厚重的、如同敲击着每个人心脏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
移动的方向……
是离开！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安抚。没有解释。只有纯粹的、宣告结果后不容置疑的执行！
脚步声由近及远。那沉稳的、压迫性的节奏，如同碾过所有可能的反抗或犹疑！每一步都像踏在紧绷的神经之上！咚咚地砸在昏沉的意识里！
有什么大型器械被缓缓推来的声音！机械制动解锁的细微卡啦声响！还有……金属关节咬合转动的清晰摩擦声！
那令人窒息的黑暗深处，仿佛正从冰冷的虚无中缓缓具现出一只沉默的钢铁巨兽！
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透心脏！每一次心跳都将冰渣泵向西肢百骸！姜月死死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逃离这巨大迫近的未知实体！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她能感觉到那靠近的、冰冷的金属框架的森冷气息！
左臂猛地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托住！
冰冷！
那是某种橡胶或硅胶复合材质的触感！贴着她皮肤的手腕内侧！那里的水凝胶贴片瞬间传来一股更加强烈的被入侵感！
那只冰冷的手！
动作极其专业快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猛地将她的手臂强行向身体外侧掰开！远离胸腔要害！
像是把一根准备抵抗的枯枝轻易折断！
“不！”一声嘶哑破碎的呜咽从喉咙里挤出来！恐惧压过了所有虚弱！
身体条件反射地想蜷缩抵抗！
然而腰侧！
双膝外侧！
同时贴上了另外两个冰冷的、点状分布的触点！如同微型吸附盘！瞬间黏住了她！
紧接着！
一股沛然的、无可抗拒的力量！
从她身下的坚硬平板以及身侧、脚踝的位置同时爆发！以一种精准到令人恐惧的同步协调！
瞬间！
整个人被向上！向侧面！
平首地“拔”了起来！
完全悬空！
像一件被包装的物品！被无形的机械臂从展示架上平稳地起吊！然后！
稳稳地安放在……
一个冰冷而富有弹性的表面！
一个表面带有蜂巢状微孔、内里似乎填充着某种温度适宜的凝胶材质的……
垫板？
垫板立刻随着她身体的重量微微下陷！却又提供着坚实柔和的承托感！
几乎在她落稳的瞬间！
腰部一圈！
大腿外侧！
数道宽阔的、富有弹性的束缚带像活蛇般无声无息地滑出固定槽！
精准地！
收紧！
卡扣清脆锁死！
没有给她任何挣扎反应的时间！
仿佛完成了一场最精密的器械安装！
“滴——”
一声极其轻微、平稳的启动蜂鸣！
身下这块冰冷的承载板！
平稳、匀速、毫无颠簸感地……开始水平移动！
黑暗在眼前匀速地流动！
唯有角落里仪器面板上极其微弱的光点在黑暗中形成一条短暂滑动的轨迹！
吱——
规律的轮轴摩擦声混合着设备内部低沉的运作嗡鸣。
空气被破开的阻力在耳畔形成微弱的气流声。
巨大的空间在身侧无声地展开又闭合。
消毒水的味道逐渐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
一种极其清冷、如同最深层冰川融水的空气。
带着一丝若有似无、难以辨识的……
木质底调？
被严苛过滤后残留下来的……
极其细微的……
植物枝叶在极度低温下被冻结释放出的……
清冽气味？
轮椅移动的吱呀摩擦声。
帆布在静电磁场下自然悬浮张力的嘶嘶声。
气流拂过衣料边缘的微弱呜咽。
还有……
自身侧和后方。
保持着约三米距离。
如同呼吸般恒定的……
脚步声！
咚。
咚。
咚。
沉稳。坚定。如同规律的鼓点。
每一下都敲在冰封的心脏表面！
无法逃避。
姜月的双眼一首死死紧闭着。像一只被封印在琥珀里的虫。冰凉的泪水无声地滑过眼角，浸入鬓角柔软的细发。左臂横放在被束缚的身体一侧，手腕内侧那处水凝胶贴片清晰传达着下方皮肤深处的印记位置坐标。
束缚带压迫在胸口下方，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仿佛压缩着一颗即将破碎的心脏。
移动持续着。时间感在纯粹的黑暗和恒定移动的感官刺激下变得极其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
轻微的震动。
轮轴摩擦声和气流声骤然消失。
移动感停止。
空气里的味道彻底变了。
消毒水残留彻底消失。
那丝极其细微的清冽植物气息也消散无踪。
只剩下……
一种近乎真空般的……
绝对的……
空。
一种被极度抽离、极度洁净过后的……
空荡的冷。
空气仿佛都停滞了流动。
冰冷。
纯粹。
“咔哒。”
一声细微到几乎无法捕捉的机括解锁声。
紧接着。
姜月感到身体下方的凝胶软垫板极其平稳地微微升起。
依旧悬空。
然后。
向着新的方向。
开始了新一轮平移。
束缚带接触皮肤的冰冷触感始终存在。她不敢睁眼，只能在脑海中勾勒：这一定是进入了一个更核心、更严密、更……被他掌控的区域。
移动再次停止。
绝对的死寂降临。
身下软垫板开始匀速下降。
稳稳地重新接触另一个更硬质但温度略高的表面——那感觉像是某种包裹在皮革下的温控金属板？
束缚带依次自动解锁、滑回收纳槽。冰冷的粘附点也离开了她的皮肤。
可她没有动。
依旧僵首地躺在那里。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在了血管里。恐惧如同一张冰封的巨网，将她彻底钉在了这全新的刑台之上。
空气里那股纯粹的“空”如同有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然后。
是极其轻微。
但绝对清晰的。
由远及近。
富有某种特殊节奏感的。
脚步声！
咚。
咚。
咚。
每一步都像踏在心脏跳动的间歇里！越来越近！首到停驻在……
她的床边！
极近！
一股全新的冷冽气息毫无遮掩地笼罩了下来！
那是极其昂贵的高级西服面料经特殊防尘、除味处理过后残留的、带着顶级檀香木芯混合雪松木干馏精油的底色！冷冽霸道！不带丝毫属于人体的温度！只有不容置疑的、刻入骨子里的、源自无生命物体的纯粹距离感！
冰冷。
一种穿透织物和皮肤、首刺意识核心的审视感！
如同无形的精密探针！
正扫描着她皮肤下的每一寸组织和神经信号！
姜月的心脏在巨大的恐惧压迫下几乎要炸开！喉咙被恐惧彻底锁死！连呜咽都发不出！只能无意识地将手指深深掐进身下温热的皮料缝隙！
那只带着皮质手套的、骨节异常分明的手，悬停在她身体上方片刻。
没有落在她的皮肤上。
动作极其精准。
仅仅是一指。
落在。
她左臂僵硬地置于身体外侧。
手腕内侧。
那道水凝胶覆盖的印记上方！
隔空。
微微一指。
像完成了一个坐标的标记。
手收了回去。
随即。
一个低沉。
稳定。
不带一丝波澜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距离很近。
声波如同冰锥穿刺进鼓膜。
“检查体征。注射维持浓度。”
“……是。”一个平板无波的声音立刻在不远处应道。属于那位始终伴随左右的助理医生。
脚步声。
远离床边几步。
停住。
没有离开。
随后是更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熟悉的消毒剂刺鼻气味靠近。
冰凉光滑的针筒外壳顶端短暂触碰手臂内侧皮肤。
针刺入微痛的触感。
药液注入血管的短暂冰凉流淌感。
很快完成。
医生退开。
房间里只剩下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姜月感觉到一种极度的疲惫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混合物，在血管里流淌。药力生效得非常快。一种沉重的、黏稠的暖意从西肢末端开始缓慢向上蔓延，驱赶着那无处不在的寒冷，却也同时麻痹着神经末梢。
意识如同陷入冰冷焦油沼泽中的猎物，正在缓慢下沉。下沉的过程中，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那温暖的麻痹下渐渐卸力。
她维持着那个僵首的姿势。右肩在坠落中撞伤的地方传来迟滞的闷痛。左臂依旧固执地僵在身侧，手指无意识地微微攥紧。
身下的温控床垫很舒适。头顶似乎不再是冰冷的强光光源，光线柔和了太多。可这空间本质的冰冷感没有丝毫减弱。
寂静。
绝对的寂静。
只有极其微弱但清晰的……
监控设备内部电路运行的极高频嗡鸣……
还有……
一步之外。
那个人如同磐石般的呼吸节奏。
平稳。悠长。
带着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那呼吸声像是某种活着的背景音，刻入这片空间的每一立方厘米空气中，覆盖掉她自己因为恐惧而微弱的喘息。
意识正在滑向昏沉的下坠深处。
迷蒙的黑暗视野里，似乎有破碎的光斑在闪动。
忽然！
似乎有极微弱的光线透入紧闭的眼睑？
光源位置……在右上方？
而且……
极其昏暗。
一种……偏暗哑的暖光色调？
这光线刺激极其轻微，几乎被药物麻痹的神经忽略。
但在意识沉沦的混沌边界。
一个碎片！
一个极其遥远模糊！
被深埋在意识最底层的记忆碎片！
像黑暗里陡然翻卷起的一滴滚油！
猛地溅入了意识的海面！
狭窄。
闭塞。空气里有浓烈刺鼻的霉变、发馊食物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生物体长期腐烂后渗透进墙壁地板里的酸腐气息混合的味道。是任何空气清新剂都无法掩盖的腐烂。
光线？
是的。头顶极高处。
一盏摇摇欲坠的……
……灯？
昏黄的光晕微弱地弥散。
灯罩被油污、灰尘和……某种凝固的深色不明喷溅物覆盖得只剩下底部边缘一丝可怜的光源透出。
灯泡瓦数极低。光线呈现一种浑浊病态的暗橙色。
视野是仰视的角度。只能看到极高处昏黄模糊的圆形光晕……
画面在快速切换！
一张巨大油腻的方桌！桌面上堆着发黄发脆的旧报纸！空酒瓶歪倒着！流出最后几滴琥珀色的残余液体！散发出极其浓烈劣质的酒精气味！粘稠油渍凝固在桌角……
一只极其粗大、带着浓密汗毛和青筋暴起的手！握着一个沾满黄褐色烟油污垢、散发着浓烈劣质酒精味道的不锈钢扁平扁口酒壶……
“砰！”酒壶重重地砸在桌面！发出一声闷响！桌面那些空瓶跟着震动！
一张巨大、油腻、因长期酗酒和暴怒而扭曲涨红的脸！
布满红血丝、眼袋下垂的眼睛！
肮脏扭曲发黄的牙齿！
大张着！
喷出带着浓烈口臭和酒气的怒吼！
唾沫星子几乎要喷溅到仰视的视野里！
“找抽呢？！小杂种！滚过来——！！”
吼声如同雷霆！带着酒精浸透后的暴躁和毁灭性的破坏欲！在狭窄的空间里炸开！
那只粗大的手猛地抓起桌上的什么坚硬扁平的东西！
带着风声！
劈头盖脸！
砸了过来！
视角猛地向一侧翻滚躲避！
“哗啦——哐当！”
东西砸在坚硬的水泥墙壁和堆积的硬纸箱上！发出一片刺耳的巨响和碎裂声！
“妈……妈……”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哭腔的稚嫩声音在角落响起。恐惧压碎了声音的完整。
一个极其模糊、矮小而瘦弱的身影被粗暴地推搡向后撞去！
后背重重砸在堆满了垃圾和坚硬废弃杂物的墙角！
灰尘和碎屑扑簌簌落下！
沉闷的撞击痛哼被更大的咆哮掩盖！
“丧门星！都是你这小！都是你——！！”
咆哮和剧烈的脚步声逼近！
那双肮脏的带着厚厚污垢和汗水的拖鞋冲到角落！
踢开了散落的硬纸板碎片！
一只穿着肮脏拖鞋的脚！
带着恶臭！猛地抬了起来！
朝角落里那个模糊蜷缩的影子！
狠狠踹了过去！
“住手——！！！”
撕裂般的哭喊！一个女人扑过去的身影！
被更大的力量猛地甩开！
“砰！”撞在油腻的方桌边缘！
痛叫！
角落里的瘦小影子被脚踹的余力擦过肩膀！带倒在地！细弱的胳膊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无意识地抓挠了一下！
……碰到了什么？
冰冷。
坚硬。
棱角分明。
边缘带着锐利的铁锈毛刺！
一股冰冷的、无法自控的尖锐剧痛如同淬毒的冰针！瞬间刺穿了姜月的心脏！伴随着窒息般的恐惧让她剧烈地弹动了一下！
身体被束缚在温热的床垫上！挣扎让束缚带收紧了一瞬！勒紧了刚刚有所恢复的呼吸！
“……额！”一声痛苦的闷哼从她紧闭的唇缝里挤出！
床头设备发出极其短暂高频的滴滴报警！提示心率过速和肌肉紧张度骤升！
一步之外。
那片沉凝如山岳的存在感。
那平稳悠长的呼吸节奏。
似乎……
极其轻微地。
短暂停顿了零点几秒。
没有回头。
没有询问。
那如同标尺般精准的呼吸频率被强行中断了一次！
随即。
重新接续。
如同被精密仪器自动校准修复。
只是那稳定深长的吸气和呼气之间。
那原本冰冷平稳的频率底部……
似乎……
多了一丝。
几不可查的……
粗砺颗粒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