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东麓,磁州西北,山脉嶙峋,负雪擎天。
“梁大哥,真定府那边新调来的签军又添了两个猛安,扎在滏口陉东头的韩家店,跟钉子似的!”一个精瘦汉子裹着件破烂的羊皮袄,搓着冻得通红的耳朵,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山野间特有的粗粝,
“刚传回的消息,今冬第三批粮草,估摸着不下两百车,全是硬粟和豆料,就囤在韩家店西边的土围子里,有真定签军一个谋克看守,领头的叫蒲里衍孛堇,是个生女真。”
被称作梁大哥的汉子,正是两河忠义军的首领梁兴。他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短袄,外罩磨损的皮甲,身形魁梧如山中磐石,此刻正俯身凝视着地图上标注“滏口陉”的那道险峻墨线,眉头紧锁,仿佛要从中挤出粮食来。
火光跳跃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照出深深的法令纹和眼中挥之不去的忧色。
他身后,几个核心头领或坐或立,沉默如殿中的泥胎。殿角蜷缩着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裹在大人宽大的破袄里,细弱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蒲里衍…这名字透着股鞑子的腥膻气,”梁兴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石摩擦,“粮是好东西,可韩家店那地方,地势太敞,鞑子守得严实,硬啃,怕崩了牙。”
他粗糙的手指重重戳在滏口陉的位置,“井陉那边,王屋山老赵的人前日刚折了七八个好手,就为抢两车盐巴。这寒冬腊月,山里的存粮…快见底了。抢,是死;不抢,饿死得更快!”
一股沉重的绝望,比殿外的风雪更刺骨,无声地弥漫开来。角落里一个头领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指关节瞬间见了红。
“他娘的!”他低吼着,声音里压抑着野兽般的狂躁,“这鸟朝廷!赵官家就知道跪!就知道送钱送粮给金狗!他们在临安暖阁子里吃香喝辣,可曾想过河北的父老,骨头都快被金狗嚼碎了!”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南方,那目光,恨不能穿透千山万水,烧穿那临安城里的龙椅。
“慎言!”梁兴身旁一个年长些的儒生打扮汉子,胡寅曾经的旧部张彦,低声喝止,眼神警惕地扫过漏风的门窗,“隔墙有耳!赵官家…自有他的难处…”这话说得连他自己都觉得虚弱无力。
难处?梁兴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那难处,就是秦桧那老贼的如簧巧舌,就是临安城里一浪高过一浪的议和声!岳帅被困在鄂州。韩帅在楚州,听说也憋闷得很。
朝廷?朝廷的骨头,早被金人的铁蹄和秦桧的谗言,一寸寸踩软了!一股冰冷的愤懑堵在胸口,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尘土的寒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
眼下,如何让这几千号跟着他钻山沟、啃树皮的弟兄们活下去,才是顶天的大事。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急促异常的脚步声,踏碎了庙外死寂的雪地!殿内所有人瞬间肌肉绷紧,手同时按上了腰间的刀柄、斧柄,目光如电般射向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门被猛地推开,裹挟进一股刺骨的雪风。一个浑身挂满霜雪、几乎成了雪人的汉子跌撞进来,正是负责外围巡哨的钤辖赵宏。
他胸膛剧烈起伏,白气喷涌,脸上却带着一种极度亢奋、近乎扭曲的神情,完全无视了殿内瞬间弥漫的杀气。
“梁…梁大哥!”赵宏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变调,带着长途奔袭后的嘶哑,“信!岳帅的信!还有…还有…临安…天变了!”他哆嗦着,从贴肉的最里层,掏出一个被体温焐得温热的油布包。
那布包不大,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被他颤抖的双手捧到梁兴面前。
“岳帅?”梁兴瞳孔骤然收缩,一把抓过油布包,触手温热。他急急剥开几层油布,里面赫然是两封书信。一封是熟悉的岳帅亲笔手书,笔迹刚劲如枪,封口处盖着鲜红的“河南北诸路招讨使司印”;
另一封则截然不同,是坚韧厚实的明黄宫笺,卷成轴,用五色丝绦仔细系着,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气度。
梁兴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重锤擂了一下。他先展开岳帅的信笺,目光如电扫过那熟悉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眼底:
“梁兴吾弟钧鉴:天佑大宋,神京剧变!奸相秦桧通敌铁证昭彰,己被太子伏诛于大庆殿前!辱我国体之金使张通古,亦被太子授首殿庭!如今先帝驾崩,太子登基,改元靖武。”
“当今陛下,龙飞九五,圣德巍巍!明诏天下,尽废一切屈辱和约,蠲免岁贡!擢飞总制中路,晋韩公督东路,迁吴帅镇川陕,三路并进,誓师北伐,克复中原!乾坤再造,山河重光,正在此时!”
“陛下迁行在近襄樊,天子守国门,昭示与金贼不死不休之志!特颁《靖武元年登极赦》及《讨金虏檄》于天下,激励忠义,咸使闻知!檄文附后,字字泣血,句句惊雷!”
“着尔速将太行忠义社及河北诸路义士,尽数联络整备!首要之务:断金贼自真定、中山南下之粮道!滏口陉、井陉诸道,务必使其寸步难行!袭扰州县,疲敌扰心!”
“更需广布眼线,将兀术、韩常所部动向,火速飞报鄂州!朝廷锐卒百名,携械资,不日即至,听尔调遣!切切!”
“待王师北渡黄河,三堆烽火为号,‘岳’字大纛所指,即尔等里应外合,痛歼金贼,光复故土之时!雪靖康耻,报不共仇,在此一举!勉之!勉之!”
信末,是岳飞那力透纸背、锋芒毕露的落款。
梁兴的呼吸骤然停止,捧着信笺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变得青白,薄薄的信纸边缘几乎被他捏碎。
他猛地抬起头,环顾西周,目光扫过一张张因极度震惊而呆滞的脸孔。秦桧死了?金使被斩了?新皇登基,改元靖武,尽废和议,擢升岳帅,三路北伐?!这每一个字,都像九天惊雷,炸响在这死气沉沉的山神庙!
“梁…梁大哥?信上…信上说什么?”赵宏喘息稍定,急切地问,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