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梅走了,虞寄瑶放下糕点,再也没碰一块。
有时候东西是否好吃,与食物本身的滋味无关,只与一起吃的人有关,也和当时的心境有关。
茶楼里人声渐稀,唯有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
她看着眼前尚有余温的茶杯,记忆突然闪回那个雾气蒙蒙的清晨——
父亲临行前,站在穿衣镜前整理领带,突然转身抚了抚她新烫的卷发。"瑶儿,"他的手掌温暖干燥,"这世道,做人要像咱们的船,吃水深才稳当。"
当时她只当是寻常叮嘱,如今回想,父亲眼底分明藏着难以言说的深意。他是否那时就己察觉危险?
"吃水深..."虞寄瑶喃喃自语。船之"吃水",源于所载货物之重;人之"深沉",则来自肩上责任之巨。父亲是在告诫她,要以担当为压舱石,方能在乱世中稳立潮头。
她望向窗外浑浊的浦江,一艘货轮正缓缓驶过。那些吃水深的船只,看似笨拙迟缓,实则暗藏千钧之力。它们不张扬,不争先,却能在惊涛骇浪中岿然不动。正如真正有担当的人,不必声张,自能在诱惑与危机面前守住本心。
虞寄瑶忽然怔住——尽管当初未能参透父亲深意,但她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竟阴差阳错地契合了父亲的期望。将明面产业托付周雪梅,自己隐于幕后;表面收敛锋芒,暗地追查真相。低调沉稳,保存实力,勇于担当,这不正是父亲所说的"吃水深"吗?
她从手袋摸出一块怀表,表盖内侧嵌着父女俩的合影。
父亲沉稳的目光穿越时光,与她此刻的决心无声交汇。
她看着合影中父亲的笑容。她不由得也笑起来。但笑着笑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一滴眼泪落在桌布上,慢慢洇开成血渍般的圆点。
看着这滴泪渍,寄瑶想起九岁那年的夏天,也是这样一滴鲜红——那个穿蓝布裙的女生被军警的刺刀划破手臂,血珠滴在虞宅后门的青石板上。
那天夜里闷热异常,蝉鸣声撕扯着寂静。寄瑶光着脚丫踮起脚尖,从红木药柜最上层偷出云南白药时,小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瓷瓶。
可当她蹑手蹑脚摸到书房,却从门缝里看见父亲正在为那个女生包扎。煤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女生戴着的圆框眼镜反射着细碎的光。
门缝漏出灯光和交谈声,她看见父亲将一些银元和药品塞给戴眼镜的女生。
小寄瑶躲在阴影里,看着父亲把女生送出后门。月光下,父亲转身时发现了她,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问她:"怕吗?"
她点点头,又很快地摇摇头,她讨厌看到人受伤,但不想让父亲觉得她懦弱。
她记得,在月光下,父亲的手掌温暖宽厚,轻轻抚过她的后脑勺,揽着她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跟她讲:“寄瑶,面对掠夺者,害怕只会助长对方的气焰。”
夜风送来栀子花的香气,父亲的声音混在其中,"很多时候,即使害怕,也要逼着自己面对。商道即公道,无国何来商啊。"
九岁的她似懂非懂,却记住了月光下父亲坚毅的侧脸。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叫苏雯的女生是沪江大学化学系学生,经常带着香甜的梨膏糖来店里。
偶尔看到虞寄瑶学记账,学洋文,算盘珠子打得飞快,苏雯就开始用试管和烧杯变魔术给她看——蓝色的硫酸铜溶液滴进碱水变成绛紫色,镁条燃烧时刺眼的白光......这些奇妙反应为寄瑶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这个叫H?O,是水的分子式。"苏雯用铅笔在账本空白处画着奇怪的符号,"等你长大些,我教你配香水要用到的方程式。"那些潦草的笔记,如今还珍藏在她的檀木匣里。
司康饼上的奶油正缓缓融化,如同冬日外滩钟楼顶端日渐消融的积雪,在瓷盘上蜿蜒出柔腻的痕迹。虞寄瑶的指尖无意识地着骨瓷杯盏,描摹着上面细腻的青花纹路,却感受不到温度。
窗外传来卖报童的叫卖,混着有轨电车的叮当声。
虞寄瑶看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父亲站在身后,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正为她整理衣领。
"记住,"父亲的声音在记忆里如此清晰,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不要让商人的算盘珠子,要蘸着民族的血泪才拨得响。"
那时她刚学会用算盘做除法,父亲却按住她拨弄珠子的手,指着窗外码头扛包的苦力,"这些数字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
茶盏中的倒影渐渐清晰,映出她通红的眼眶。
虞寄瑶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架紫檀算盘——珠子乌黑发亮,却从不曾沾染半分血腥。即便在最艰难的年份,虞家船队也从未压低过工钱,更不曾与洋行合谋压榨同胞。
轮船汽笛拉响,惊飞一群白鸽。
茶凉了,她端起茶盏,将混着泪水的红茶一饮而尽。
苦涩之后,喉间竟泛起一丝回甘。
父亲教她的从来不只是经商之道,而是在她心里种下一棵种子。
她要做的,就是让这种子长成苍天大树,再让树荫庇更多需要庇护的人。
她应该提起的也不仅仅是那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更是一个民族商贾应有的脊梁。
离开茶楼时,暮色己如潮水般漫过霞飞路。虞寄瑶坐进汽车后座,看着梧桐枯叶一片片飘落在挡风玻璃上,像无数折翼的枯蝶,在秋风中徒劳地扑打着翅膀。
车窗外的租界街景缓缓后退,几个蓝制服巡捕正晃荡在街头。
那刺眼的靛蓝色制服——颜色竟与万里之外马赛港的海水如出一辙——在暮色中格外扎眼。他们胸前铜制的警徽反射着最后一缕夕阳,与黄浦江上列强军舰的炮管一样,闪着冷冰冰的金属光泽。
一个巡捕用警棍挑翻了路边小贩的竹筐,金黄的生梨滚落一地。
穿着补丁衣服的老农慌忙去捡,却被皮鞋一脚踢开。那颗沾了泥水的梨滚进阴沟,像极了她在郭景瑜办公室照片上看到的——那些被毒害的孩童头颅。
虞寄瑶慢慢攥紧了拳头。
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国土,我们的民族和希望,一再被践踏。
而眼前这些本该守护一方的 “执法者”,此刻踏着的每一寸柏油路,都是同胞的血肉铺就;他们享受的每一分特权,都是民族的尊严换来。
原来最荒诞的不是侵略者的嚣张,而是有人心安理得地替他们丈量国土。
暮色渐浓,巡捕房的欧式建筑亮起昏黄的灯。
那几个蓝制服勾肩搭背地拐进红磨坊舞厅,玻璃门开合间漏出爵士乐与女人的娇笑。
霓虹灯下,他们的影子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怪物,吞噬着街道尽头最后一缕天光。
车子驶过外白渡桥,虞寄瑶望着江面上游弋的外国军舰。那些钢铁巨兽将浦江撕扯得支离破碎,每一道浪痕都是这个古老国度流血的伤口。而最荒诞的莫过于——有些伤口,竟是我们自己人帮着划开的。
她突然想起父亲曾说的话:"最痛的从来不是敌人的刀,而是自己人的背刺。"
此刻她才真正懂得,为何那些殉国的将士,眼睛都睁得那么大。他们不是在恐惧死亡,而是至死都不能相信,身后站着的是这样的同胞。
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了。
这些年,她能在宴会上谈笑风生,能在槍声西起的码头面不改色地清点药品,甚至能在佐藤一郎阴冷的注视下从容不迫地抿一口红酒。
她以为自己早己不是那个躲在父亲书房门后偷听的小女孩了。
可此刻,看着车窗中倒映的自己苍白的脸,她突然意识到——父亲还是把她保护得太好了。
他挡在她前面太久了。
那些时候,他让她看到的永远只是各类账本、实验室的仪器、花园里的玫瑰,却从不让她碰触账本背后的人命、仪器里藏着的硝烟、玫瑰根茎下的腐土。
他教会她计算各国货币和汇率差,却没教会她认清这个世道的残酷。
她突然想起父亲最后一次出海前,站在虞公馆的台阶上回头看她。那天清晨的雾气很重,他的身影在朦胧中显得格外高大。
"瑶儿,"他笑着说,"等我回来,带你去看几匹新到的布,该做几身新旗袍了。"
她当时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试图保护她——用一句温柔的谎言,把她隔绝在血与火的真相之外。
而现在,保护罩碎了。
虞寄瑶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让她清醒。
她终于明白,父亲留给她最后的礼物,不是那些银洋外币,不是保险箱里的金条,而是这一刻——让她终于看清这个世界的模样,然后,选择自己的路。
“爸爸,”她掏出怀表,又看了看父亲的微笑,自言自语,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我准备好了。”
说完,她轻轻扣上表盖,金属碰撞声清脆如命运齿轮咬合的声响,悄然转动起某个不可逆转的轨迹。
压舱石己就位,是时候启航了。
车窗外,华灯初上。沪市的霓虹依然璀璨。她知道,有些光,注定要燃烧在黑暗里。
交错的流彩穿过车窗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些曾经藏在香水瓶里的硝烟,终将化作焚烧敌寇的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