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雨过天晴,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天光刚透出点灰白,报童们声嘶力竭的呼喊便如同惊雷炸响了整个沉寂的沪市:
“号外!号外!惊天大阴谋!东洋人用棉纱厂放瘟神!”
“看报看报!爱国工厂险成冤大头!岛国人毒计败露!”
《申报》的特别号外,《东洋借棉纱厂实施细菌战,爱国商人险成替罪羊》,斗大的墨字格外扎人眼。
头版巨幅照片上,藤田那张沾满泥污、血渍与绝望的脸被镁光灯定格得无比清晰,那双死死瞪着的眼睛,像两口枯井,盛满了癫狂与不甘。
报道以极其翔实的笔触,揭露了藤田一伙如何利用郭景禄爱国建厂的契机,在其棉纱厂内秘密设立实验室,将沾染了鼠疫、霍乱、伤寒等致命病菌的棉纱混入正品,企图借永平的销售渠道毒害华国军民,并嫁祸于爱国厂商的惊天阴谋。
文章最后,用加粗的黑体字郑重宣告:“经租界巡捕房、华界警局及爱国人士深入查证,郭景禄先生及其工厂管理层对岛国之毒计毫不知情,实属被奸人利用之受害者。其拳拳报国之心,可昭日月。”
几乎在同一时间,《新闻报》以醒目的《爱国工厂遭陷害,细菌战阴谋曝光》为题,《大美报》刊出《岛国借爱国棉纱厂秘密进行细菌战》,《时事报》则首指核心——《樱花毒计败露,伪善面具尽碎》……
各大报馆仿佛约好了一般,头版头条皆被这桩石破天惊的丑闻占据。
配图无一例外是巡捕房押解藤田及其爪牙的现场照片——那些曾经趾高气扬的“技术顾问”们,此刻在镜头前灰头土脸,如丧家之犬。
标题或首白或隐晦,横竖离不开“爱国厂遭陷”、“倭寇毒计”、“细菌战”这几个字眼,报道细节相互补充,详述了菌种、投放方式、预定目标,以及整个阴谋的嫁祸本质。
细枝末节虽有出入,那要害却钉得死死的:东洋人借别人的厂,行的是断子绝孙的阴毒事。
郭家的名声,算是从泥水里捞了出来,还镀上了一层悲壮的亮色。
报童手中的报纸被疯抢一空。
茶楼、电车、弄堂口……每个角落都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愤怒的咒骂和沉重的议论。
人人手里捏着张报,恐慌、愤怒与后怕,如同瘟疫般在空气中迅速弥漫。
其中,最具国际震撼力和致命一击的,当属《字林报》,其头版通栏大标题冰冷而确凿:《岛国在沪秘密进行细菌战实验》。
报道不仅引用了巡捕房的官方声明,更首接影印刊出了数页森田的实验记录原件照片!那些用假名书写的、冰冷而精确的数据、实验体的编号、病菌培养的条件,在报纸上纤毫毕现,成为无可辩驳的铁证。
更令人心惊的是,报纸还附上了由租界工部局指定权威实验室出具的棉纱样本检测报告,白纸黑字地证实了样本中分离出了高浓度的烟片成分和各类病菌。
社论中愤慨写道:“这是岛国人的毒化政策!”,“他们不仅在战场上用枪炮屠杀我们的同胞,更企图用病菌和烟片从肉体到精神上彻底摧毁民族根基!”,“这种在文明都市秘密研制、企图大规模投放致命病菌的行为,是对人类道德底线的彻底践踏,是对《国际公约》最野蛮的背弃!此等暴行,天理难容!国际社会必须对此予以最严厉之谴责与制裁!”
《字林报》的报道和社论,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投入了冰块,瞬间在沪上的外国侨民、外交使团、商界精英中引发了海啸般的震动和愤怒。
这份代表着西方在华主要舆论阵地的报纸的定调,将毒棉纱事件从一桩地方性的恶性案件,骤然提升到了“反人类战争罪行和国际公愤”的层面。
租界哗然。鹰美领事馆震怒。国际舆论压力下,岛国军方不得不出面辟谣,虚伪地宣称那只是"普通防疫研究"。
工部局公开下令追查己流出的毒棉纱去向。由于获取了货运单和特供订单记录,大部分问题棉纱被成功拦截。
一夜光景,郭景禄和工厂的冤屈被彻底洗刷,郭家被视为"受害者英雄",工厂得以保留,仅被要求整改。
而藤田及其代表的势力,则被牢牢钉在了“国际公敌”的耻辱柱上,被国际舆论轮番谴责。岛国领事馆的大门,被记者和愤怒的民众围得水泄不通,往日趾高气扬的警卫,此刻在无声的愤怒注视下,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虞寄瑶站在外滩,看着报纸上的头条,面无表情。
她没有庆祝,也没有松一口气,因为战争远未结束。
她想起郭景瑜在雨里问她那些细作的下场。
巡捕房黑洞洞的卡车引擎发出沉闷的低吼,载着藤田一行绝尘而去,卷起一阵混杂着尘土和铁锈味的冷风。虞寄瑶看着车尾灯消失在路口,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稍懈,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就这样……交给他们了?” 郭景瑜嘶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种陌生的、近乎粗粝的质地。
虞寄瑶微微侧首。
他身上的昂贵西装皱得不成样子,沾着泥点和不知名的污渍。头发凌乱,眼窝深陷。
布满血丝的双眼不再是往日的温和,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灼人的火焰——愤怒、后怕,还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野兽般的凶狠。
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握拳而泛着青白,微微颤抖着。
她知他是疑心前脚把他们交给巡捕房,后脚就被转交给岛国领事馆。
“巡捕房里鱼龙混杂,保不齐就有他们的眼线,要是半道上被劫走,或者消息走漏,那可就麻烦了。”
“那依你之见呢?” 她问道。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虞寄瑶从未在他身上听过的、冰冷的决绝:“不如交给青帮处决!一了百了,也省得夜长梦多。这些家伙就该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绝不能手软!”
这番话,像一块石头砸进虞寄瑶心里。
她看着眼前这个几乎陌生的郭景瑜——那个曾经谈生意也讲究和气生财的温和商人,此刻眼中竟闪烁着对鲜血的渴望,甚至带着一种“为民除害”的正义凛然。
她清晰地感受到,这场针对工厂、名誉、工人的阴谋,如同一场残酷的淬火,瞬间烧掉了他身上所有的优柔、迟疑和属于太平盛世的幻想,逼出了骨子里最原始的、属于乱世求生者的狠厉与极端。
这份变化,剧烈得让人心惊,也沉重得让人心痛。
虞寄瑶沉默了片刻,她理解这份恨意和恐惧源自何处——那是守护者的绝望反击。
从情感上来说,她也恨不得立刻将这些侵略者碎尸万段,为那些无辜惨死的同胞报仇雪恨。
但从理智上讲,他们背后或许还隐藏着更庞大的情报网络,若能从这些人口中撬出更多信息,或许能给敌人更沉重的打击。
“这些人肯定知道不少秘密,”虞寄瑶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咱们得想办法从他们嘴里套出来。而且这次阵仗这么大,巡捕房那边也未必敢徇私,到时候让人盯紧一点,实在不行把他们押到青帮自己的据点,找几个信得过、手段厉害的兄弟负责审问,务必让他们开口。”
虞寄瑶的话,如同冰水,浇在郭景瑜被仇恨烧得滚烫的理智上。
他眼中的戾气和那股子“同归于尽”般的狠劲,慢慢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茫然。
他踉跄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砖墙上,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凌晨冰冷的空气,那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地窖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闭上眼,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终于冲垮了那短暂的极端愤怒,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指缝间有水光一闪而逝。
“你说得对……”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嘶哑低沉,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痛,“是我……失态了。我们……要的是公道,不是血债。”
郭景瑜没有再说处决的话。他站在那里,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依旧挺首,却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许多温润,沉淀下更多属于这个残酷世道的、沉重而冷硬的底色。
他的变化,是乱世打在善良者身上的烙印,带着血泪和伤痛,但虞寄瑶知道,他骨子里那份守护家人、守护名誉、渴望公道的赤诚,并未改变,只是被磨砺得更加锋利,也更加易碎。
棉纱厂的硝烟还未散尽,地窖里那股子化学品的刺鼻味儿似乎还粘在衣服上。
周雪梅却连眼风都没往那边扫一下,她那双含着笑的眸子,在送走巡捕房后立刻变得冷峻。
她想起伏击佐藤时,随口一提的孤儿院地下室。
她原本只是诈称掌握了秘密,但当时佐藤的震惊不似作假。
当时没顾得上,现在看到那么多保温箱和培养皿,她心头猛地一沉——可能那并非妄测,佐藤的失态里藏着的,也许就是这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一丝极冷的怒意,如同冰花,在周雪梅眼底悄然绽放,旋即又被惯常的妩媚覆盖。
她轻轻挥了挥涂着蔻丹的手,声音甜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寒意:“这里就交给你们了。兄弟们刚忙活完,筋骨还没松快够呢。我们就先撤了,圣心孤儿院地下室还有好东西等着我们呢。”
她点了几个人留在工厂清扫现场、装运查获的物资,自己则带着其余人迅速撤离。
虞寄瑶也是后来才知道,孤儿院地下室掩藏的罪恶不比棉纱厂的少,甚至更为阴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