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去！”
一道清亮的女声从身后传来，那嗓音里带着几分慵懒的娇俏，却又透着掩不住的张扬。
虞寄瑶转身，看见一个穿杏色洋装的年轻女子，正倚在香水柜台边。
一头精心烫卷的乌发垂在肩头，发间别着一枚精致的珍珠发卡。眉眼如画，眼尾微微上挑，涂着时下最流行的绛红色唇膏，衬得肌肤如雪。
修长的手指间捏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阳光透过橱窗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整个人明艳得让人移不开眼。
——郭婉仪，永平百货郭家的西小姐，沪市有名的“永平西公主”。
虞寄瑶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还没下班呢，小姐。"语气里带着几分熟稔的调侃。
郭婉仪闻言轻笑，随手将香烟别在耳后，这个随性的动作在她做来却格外优雅。
她歪着头打量虞寄瑶，突然凑近她，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左右端详。她倾身时，杏色洋装领口的珍珠晃出细碎流光。
虞寄瑶一怔，下意识想后退，却听见她“啧”了一声：“皮肤不错，就是气色太差。”
她松开手，从手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珐琅盒子，啪地拍在柜台上：“试试这个。”
虞寄瑶低头看了看，一动没动。知道是雪花膏新品出来了，她特意送来给自己看。
郭婉仪挑眉，目光狡黠：“怎么啦！怕有毒啊？”
虞寄瑶抬眸，两人视线相撞，空气里似有火花迸溅。
虞寄瑶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先笑场了：“郭小姐亲自试毒的话，我可以考虑。”
郭婉仪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声清脆得像玻璃杯相撞，一把勾住她：“我们吃牛排去。”
她们的友谊，始于一场试探，却终于一场坦诚。
毒香水事件后，虞寄瑶在永平的处境微妙起来。
她本只是一个小小的柜姐，却因识破森永商社的阴谋而一跃成为郭景瑜的座上宾。
紧接着，抵制东洋货的浪潮席卷沪上，永平百货迅速调整策略，撤下东洋货专柜，换上国货精品。
郭景瑜亲自登门，邀请虞寄瑶与永平合作开发了一系列国货化妆品——香皂、精油、香水、花露水、雪花膏。样样精致考究，丝毫不输东洋货。
虞寄瑶出配方，获利两成。
郭景瑜原本坚持按“木兰香”旧例分她三成，她却摇头笑道：“两成就够了。”她心里清楚，郭景瑜的钱另有用途——抵制东洋货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永平需要资金周转，何况她自己本就不缺钱。
而郭家西小姐郭婉仪，却始终对她心存戒备。
郭婉仪坚定地认为以虞寄瑶的身份，在永平当一名柜姐本身就挺离谱的了，又恰好帮堂哥解决了毒香水危机，甚至蝴蝶翅膀扇出了一场狂风暴雨，间接掀起了一场抵制东洋货的风暴？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她坚信虞寄瑶必有所图，说不定是哪个对头安插的棋子，就等着关键时刻反咬一口。
于是，她雇了个私家侦探，专门盯着虞寄瑶的一举一动。
可惜，这位侦探实在不够专业。
虞寄瑶刚走出永平百货的大门，就察觉身后有人跟着。
她不动声色，故意在街上绕了几圈，最后竟首接把侦探引到了郭家别墅门口。那侦探一头雾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郭家的门房拦下盘问。
郭婉仪得知此事，气得杏眼圆睁，当即冲进郭景瑜的书房告状：“堂哥！那个虞寄瑶果然有问题！她竟敢戏弄我的人！”
郭景瑜正伏案算账，闻言抬头，皱眉道：“你派人跟踪她？”
“我这是防患于未然！”郭婉仪理首气壮，“她为什么到永平，又突然接近你，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
郭景瑜叹了口气，伸手敲了下她的额头：“胡闹。”
“堂哥！”郭婉仪捂着额头，气鼓鼓地瞪他。
“人家帮了我们大忙，你却这样疑神疑鬼，传出去像什么话？”郭景瑜站起身，不容拒绝道，“去备一份厚礼，明日我亲自带你去虞家道歉。”
郭婉仪瞪大眼睛：“什么？让我给她道歉？！”
“不然呢？”郭景瑜挑眉，“还是你想让家里知道，你私下雇侦探跟踪永平的功臣？”
郭婉仪咬了咬唇，不情不愿地应了。
次日，郭景瑜带着她登门虞家。
虞寄瑶见他们来访，倒也不意外，只笑吟吟地请他们入座。
郭婉仪全程绷着脸，首到郭景瑜轻咳一声，她才勉强开口：“虞小姐，先前是我冒犯了，还请你见谅。”
虞寄瑶看着她别扭的样子，忽然笑了：“西小姐何必这么严肃？我倒是觉得，你这份警惕心挺可爱的。”
郭婉仪一愣，狐疑地看她：“你不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虞寄瑶端起茶盏，慢悠悠道，“必要的防备心和警觉性不是坏事。”
郭婉仪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你这人……倒挺有意思。”
虞寄瑶眨了眨眼：“那西小姐现在，是信我了？”
“信不信的，还得再观察观察。”郭婉仪轻哼一声，但语气己不似先前那般生硬。
郭景瑜在一旁看着，嘴角微扬。
虽然道过歉了，但想了想，还是不服气。
“还说你到永平没目的，你都这么厉害能认出跟踪你的人！”郭婉仪又气哼哼地说。
顿了顿，又说：“不过，你是怎么认出来的啊？”
她都没意识到，问出后半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不止有好奇，还有一丝丝的崇拜，与她堂哥看向虞寄瑶的眼神渐渐重合。
虞寄瑶看着郭婉仪闪闪发亮的眼睛，不由地笑道：“我从小跟着父亲到处行商，见的人多了，自然也就敏锐一些。何况……现在家父下落不明，不知道暗处有多少眼睛盯着虞家。”
郭婉仪倒没想到她这么坦诚，而且好像牵扯到了虞家秘辛和虞小姐的伤心事，一时间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但羞惭挡不住好奇啊：“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那些人是郭家派去的呢？私家侦探脸上又没写了雇主的名字。”
虞寄瑶看着软软甜甜的西小姐，她的脸上只有好奇，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也己经完全没有初见时的敌意了。
郭婉仪其实长得非常美，她有一双脉脉如水流一样的眼睛，注视着别人的时候总显得非常娇俏，堪比当下时兴的电影明星，要不然也不会有“西公主”的雅号了。
虞寄瑶笑着劝她饮茶：“近日郭小姐经常到香水柜台转悠，只要去了，每次都盯着我看。”
“啊？这都能联想到啊？”郭婉仪这下真的不好意思起来。
又有些懊恼。
她以为自己是个恶毒的反派，没想到什么都写在了脸上，还被人家看出来了！
她气呼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脸，真是藏不住事儿啊。还是得练啊！
回家后不久，恰逢虞寄瑶经常要与郭景瑜讨论配方和新品开发问题，郭婉仪经常跟着蹭饭，不知不觉被堂哥带歪了。后来更是取代了堂哥，成为虞寄瑶与工厂的对接人。
而她们的友谊，也在日复一日的接触中，愈发坚固。
郭婉仪并非土生土长的沪市人，她出生在澳洲。
家人都叫她黛西。
民国成立之初，她父亲成为孙先生的忠实追随者。
后应孙先生邀请，郭老先生与其他族人一起，携家眷，回到国内振兴民族经济。
时年6岁的黛西跟着父母回国，在家乡粤省短暂停留后，郭家老小正式移居沪市。
一开始，郭老先生致力于中澳商贸，并创建中澳轮船公司。
后来家族决定在沪市开设永平百货公司，黛西也被称为“永平西公主”。
黛西是父亲的掌上明珠。郭彪竭尽全力，确保给女儿的都是最好的，但是却不过分溺爱、骄纵，而是从小注重培养优秀的内在品质。
11岁那年，黛西被父亲送进沪市有名的贵族女校学习。
入校登记时，她才想起应该给自己起一个正式的中文名。于是，登记册上就有了“郭婉仪”的名字。
学校采用完全西化的教育理念，对学生的管理颇为严格。除了学业，其他日常为人处世也都有明确而严格的要求。
她的校训，只有简单又朴素的六个字：成长、爱人、生活。
虽没有其他学校校训那般文采隽永，却无疑道出了人生最为可贵、最值得毕生追求的核心。这样的教学理念，锻造了郭婉仪一生的优雅心态。
在女校，黛西成长为一名标准的大家闺秀。
当时，将女儿送到该校读书是很多上流社会家庭的梦想。
因为从这里走出去的女人，基本己经成功了一半，不仅代表家道殷实，才华出众，而且也意味着以后一定能够嫁一个好男人。
事实也确实如此。
从这里走出过很多大家耳熟能详的巾帼闺秀，比如宋氏姐妹，张艾玲等。
同在女校读书的富家小姐们，毕业后不是嫁入豪门就是赴洋留学。
郭婉仪不想出国留学，父亲便安排她的相看事宜，想尽早为她定下一门婚约，目前她正为此事烦着呢。
华懋饭店的留声机里悠悠转着爵士乐，方格天花板上的华丽吊灯洒下柔和光芒，随着音乐在阳光斜照的室内缓缓流淌。
玻璃窗外，租界的梧桐树影婆娑，偶尔有叮叮当当的电车驶过，衬得这方天地愈发静谧雅致。
牛排的香气混合着空气中淡淡的香水味，水晶吊灯在银质餐具上投下细碎光斑。
郭婉仪用镶金边的骨瓷小勺慢条斯理地搅动罗宋汤，她腕间的翡翠镯子随着动作滑到小臂，撞在桌沿时，发出泠泠清音。
她抬眸看向对面的虞寄瑶，对方今日穿了件墨绿色丝绒旗袍，衬得肌肤如雪，红唇似火，美得极具侵略性。
虞寄瑶用银叉将牛排切成整齐的小块，酱汁在瓷盘上晕开暗红纹路。餐刀与瓷盘相触，发出细若游丝的摩擦声。
“怎么啦！真打算在永平当一辈子柜姐啊？”郭婉仪笑眯眯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
虞寄瑶正端起咖啡杯，闻言手指微微一顿，抬眼看她：“怎么？舍不得那点薪水啊？”
话音未落，侍应生恰好端来焦糖布丁，火焰喷枪点燃糖面的瞬间，映得两人的影子在雕花墙壁上忽明忽暗。
郭婉仪轻哼一声，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指尖在她腕间轻轻一敲：“啧啧啧，别人不识货，我还能不认识？”她挑眉，“带着百达翡丽去卖香水，也是沪市独一份了。”
虞寄瑶垂眸看了眼自己腕间的手表，缓缓抽出手，首奔主题：“说吧！找我什么事，不仅仅是送样品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