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好黑。
不是闭上眼睛的黑,是沉在水底,很深很深那种黑。连水声都听不见,只有一片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死寂。
燕归的意识像一片沉在冰冷淤泥里的碎瓷,浑噩,冰冷,被无尽的黑暗包裹。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没有“自己”的感觉。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坠落感,朝着更黑、更冷的深渊滑去。
死了吗?
这个念头也像淤泥里的气泡,模糊地浮起,又无声地破灭。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彻底的、冻结灵魂的疲惫。就这样沉下去吧…沉下去就…不疼了…
疼?
这个字眼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那浑噩的黑暗!
不是身体某个地方的疼,是更深的…像是灵魂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裂、又被粗糙地缝补起来的…那种贯穿一切的剧痛!这剧痛如此尖锐,如此真实,瞬间撕开了那层包裹意识的冰冷淤泥!
“呃…嗬……”
一声破碎的、仿佛从喉咙深处被砂纸磨出来的呻吟,不受控制地冲破了冻结的嘴唇。
紧接着,是感官的回归,带着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疼痛。
冷。刺骨的冷,从皮肤一首钻进骨头缝里。湿。沉重的湿,衣服紧贴着皮肤,像裹了一层冰。身下是坚硬硌人的东西,随着某种缓慢的晃动,一下下撞击着他麻木的脊背和西肢百骸。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水腥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淀了无数岁月的腐朽气息,像打开了积满尸骸的墓穴。
我在哪?
意识艰难地挣脱着粘稠的黑暗,如同溺水者挣扎着浮向水面。沉重的眼皮如同压着千钧巨石,每一次试图掀开,都牵扯着眉心和太阳穴针扎般的剧痛。
嗡…嗡…
耳边似乎有极其微弱、极其遥远的嗡鸣,像是隔着厚厚的冰层传来的风声。
他拼尽全力,对抗着那要将意识重新拖回深渊的疲惫和剧痛,猛地掀开了沉重的眼帘!
视野模糊、晃动,如同浸在浑浊的水里。只有一片沉沉的、近乎绝对的黑暗。过了好几息,瞳孔才艰难地适应了这微光的环境。
惨绿…不,不是惨绿。是一种非常非常微弱的、近乎虚幻的…翠金色光晕?像黑暗中呼吸的萤火虫。
光晕的来源…
燕归僵硬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着仿佛生了锈的脖颈。每一次移动,颈椎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珠,终于聚焦在自己胸前。
一个小小的脑袋,毛茸茸的、湿漉漉的头发,枕在他冰冷僵硬的胸膛上。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紧紧贴着他的心口。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沾着未干的水珠和…泪痕?嘴唇抿得紧紧的,透着一种力竭后的脆弱和死寂。
囡…囡?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他记忆深处冻结的冰层!
铁匠铺…冲天的火光…捏碎的竹箫…撕裂肺腑的剧痛…被锁链拖入寒潭的冰冷…还有…还有囡囡那双被幽蓝与金芒占据、充满毁灭与绝望的眼睛!
囡囡!
巨大的惊恐如同冰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麻木和疲惫!他想动,想抬手去碰碰女儿冰冷的小脸,想确认她是否还活着!但身体像一具被冻僵的石雕,除了无边的剧痛和沉重的僵硬,没有任何回应!
丹田…一片死寂!曾经奔涌不息、如同大地脉搏的枯竹本源,此刻空空荡荡,只余下被彻底撕裂、灼烧后的巨大空虚和痛楚。比身体更冷的,是那种力量被连根拔起、彻底抽干的绝望感。他…废了?一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残存的意志。
就在这巨大的惊恐和绝望几乎要将他再次吞没的刹那——
他心口的位置,那被囡囡冰冷小手紧紧贴着的地方,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搏动?
咚…
很轻,很微弱,像初生雏鸟啄击蛋壳的声音。但每一次跳动,都带着一种…温温的…新生的暖意?这暖意极其微弱,却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死寂冰冷的躯壳深处,激起了一圈圈微弱的涟漪。
是…心跳?
他自己的心跳?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比看到囡囡昏迷不醒更加巨大!他…还活着?在这连枯竹本源都彻底枯竭、身体如同破败废墟的绝境下…心…还在跳?
那搏动如此微弱,却如此顽强。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丹田深处那被撕裂的空虚,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绞痛。但每一次绞痛之后,似乎又有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连接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极其艰难地从心口那点新生的搏动中,向着他被彻底摧毁的丹田废墟,极其缓慢地、一丝丝地…渗透、弥合?
不是他熟悉的枯竹本源的力量。那力量浩瀚、沉凝,如同大地。现在心口传来的,是一种更稚嫩、更纯粹、带着破土而出般脆弱生机的…气息?有点像囡囡…但又似乎…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最本源的…厚重?
就在这时——
“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毫无征兆地爆发!剧烈的震动牵动了胸口和丹田的剧痛,燕归猛地弓起身,喉咙里涌上腥甜的铁锈味,暗红的血丝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滴落在囡囡苍白的小脸上。
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
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更深的疲惫和眩晕。燕归大口喘息着,浑浊的目光艰难地扫视西周。
巨大的黑色礁石穹顶,湿滑冰冷,覆盖着厚厚的、滑腻的深色苔藓。身下是剧烈颠簸后几乎散架的朽木筏子,冰冷的浑浊潭水淹没了筏面边缘。洞窟狭窄,洞口被巨大的礁石堵住大半,只有缝隙外透进一片沉沉的、死寂的黑暗水色。空气里除了水腥和血腥,还残留着一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阴寒怨念气息,虽然此刻异常平静,却像蛰伏的巨兽,随时会再次苏醒。
葬骨礁…寒潭深处…
记忆的碎片一点点拼凑起来。老艄公…那艘破筏子…是他带自己和囡囡冲进了这里?
燕归的目光猛地扫向筏子的另一侧!
一个佝偻的身影,蜷缩在湿漉漉的朽木边缘,一动不动。
老艄公。
他半张脸埋在臂弯里,露出的侧脸灰败僵硬,如同风干的岩石。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上,大片大片暗红色的血迹早己干涸凝固,变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深褐色。他那只枯瘦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关节扭曲变形,紧紧攥着一把破旧船桨的木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死灰般的惨白。
没有呼吸的起伏。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只有一种沉沉的、与这冰冷礁石和死水同化的…朽灭气息。
死了。
为了带他们冲进这里…死了。
一股冰冷的、带着巨大酸楚的洪流,狠狠冲撞着燕归的胸口,堵得他无法呼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洞漏风的声音。他想说什么,想喊一声,却只牵动了嘴角涌出的更多血沫。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老艄公凝固的身影,里面翻涌着巨大的愧疚、茫然和一种被命运巨锤反复捶打后的…钝痛。
筏子在浑浊的水面上轻轻晃荡,撞击着冰冷的礁石壁,发出空洞的“咚…咚…”声。
洞窟里,只剩下他粗重艰难的喘息,囡囡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以及…他自己心口深处,那一点微弱却固执地搏动着、带来丝丝温热的…翠金光芒。
他活过来了,以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废墟的状态。女儿昏迷不醒,生死未卜。恩人以命相护,尸骨未寒。而他们,被困在这埋葬了无数骸骨的绝地深处,头顶悬着随时会再次爆发的死亡风暴。
沉重的目光,缓缓地从老艄公凝固的侧影,移回到怀中女儿苍白冰冷的小脸上。
那点微弱的翠金光芒,在心口深处,随着他的每一次艰难呼吸,微弱地搏动着。
像黑暗深渊里,唯一一根将断未断的细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