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不是水的那种冷,是钻进骨头缝里,把血都冻成冰渣子的那种冷。水淹到了脖子,每一次随着崩塌洞穴的摇晃,那粘稠腥臭、带着墨黑死气的浊浪就狠狠拍在脸上,灌进嘴里,又苦又涩,像吞了烂泥潭里的臭水。燕归死死咬着牙,牙关咯咯打颤,用后背死命抵着湿滑冰冷的礁石壁,把囡囡冰冷僵硬的小身体死死护在自己同样冰冷僵硬的胸膛和石头之间。小小的脑袋无力地靠在他肩窝,湿漉漉的头发蹭着他的下巴,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头顶还在轰隆隆地响,巨大的石头像下饺子一样砸进旁边翻腾的黑水里,激起带着腐臭的浪头。脚下的礁石在震动,在呻吟,感觉整个葬骨礁随时会像块烂木头一样散架,把他们彻底埋进这深不见底的寒潭死水里。
心口那里,那点小小的、绿色的光,还在跳。但跳得好慢,好微弱,像快没油的打火石擦出来的最后一点火星。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扯得他身体里面像有无数把小刀在剐,疼得他眼前发黑,浑身哆嗦。他能“感觉”到,那根救了他命的暗金色“小竹根”上,裂开的口子好像又大了点,像摔坏的瓷娃娃,正一点点往外漏着金色的光屑。
完了吗?
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和囡囡一起,沉进这黑得看不见底的臭水里?像老艄公一样,被下面那不知道是什么的、可怕的东西…吃掉?
绝望像冰冷的铁箍,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越收越紧。力气一点点从冻僵的身体里溜走,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块,只想就这么闭上,沉进那无边无际的黑里去。
就在意识像风中残烛,即将彻底熄灭的刹那——
一点绿。
一点很小很小,小得像针尖一样的绿光,突然…跳进了他模糊的、被水糊住的视野里。
不是他心口那种温温的翠金色,也不是洞外面那些吓人的惨绿鬼火。是一种…很干净的,很嫩的绿。像春天刚下过雨,从老树根最底下悄悄拱出来的…第一点小草芽尖儿上的那种绿。
它在哪?
燕归艰难地、一点点地转动着仿佛锈死的眼珠子,视线在浑浊翻腾的水面上艰难地搜寻。冰冷的水流裹着断裂的朽木碎片、滑腻的苔藓、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碎渣子,打着旋儿。
找到了!
就在离他不远,一块随着浊浪沉沉浮浮的烂木头碎片上!那木头黑乎乎的,边缘被水泡得发白腐烂,正是刚才老艄公沉下去时,最后踩着的那块筏子边角料!
就在这块烂木头断裂的、参差不齐的茬口上,在那被墨黑死气不断侵蚀的腐朽木纹深处,一点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嫩绿色光点,正极其顽强地…闪烁着!
它太小了!在翻涌的浊浪和弥漫的死亡黑气里,微弱得像一粒随时会被吹灭的萤火虫。但就是这一点点微光,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燕归被绝望冻僵的心脏!
老艄公…?
是船桨上最后亮起的、像老树根一样的暗褐色光?还是…老艄公自己…在这彻底死掉之前,把自己最后一点…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留在了这块踩过的烂木头上?
念头像闪电,快得抓不住。但身体里那点残存的本能,那点被绝望压到谷底、又被这微弱绿光点燃的、属于父亲和求生者的最后一点凶悍,猛地炸开了!
动!抓住它!
管它是什么!那是光!是囡囡可能需要的…一点生机!
喉咙里发出一声连自己都听不清的、野兽般的嘶吼,燕归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猛地将抱着囡囡的右臂又往礁石壁的凹陷里死死卡紧!同时,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冰冷僵硬的左手,如同挣脱了无形锁链的毒蛇,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狠狠插进了面前翻腾的、冰冷刺骨、带着强烈腐蚀死气的浑浊水流里!
刺骨的阴寒瞬间顺着手指蔓延上来!皮肤接触到那墨黑的死气,发出极其细微的“滋滋”声,带来一种仿佛被无数冰针同时扎刺的剧痛!覆盖在体表那层早己微弱不堪的翠金光膜疯狂闪烁,发出濒临破碎的哀鸣!
但他不管了!
手指在冰冷粘稠的水流中疯狂地抓挠、探寻!冰冷的死气像无数贪婪的水蛭,顺着他的手臂向上蔓延!剧痛和麻木感迅速吞噬着手臂的知觉!
在哪?!那块烂木头!那点绿光!
浑浊的水流裹挟着各种碎片,视野一片模糊。冰冷和剧痛如同附骨之蛆,疯狂啃噬着他的意志。就在他感觉整条手臂都要被冻僵、被腐蚀掉的瞬间——
指尖!
冰冷的、粗糙的木质触感!
是那块朽木碎片!
燕归浑浊的瞳孔骤然爆发出最后一丝凶光!手指如同铁钳,猛地扣住了那块随着水流浮沉的朽木边缘!尖锐断裂的木刺瞬间刺破了他冰冷僵硬的指尖皮肤,暗红的血珠混入浑浊的死水,瞬间被侵蚀、稀释!
但他抓到了!
就在他指尖死死扣住朽木断茬的刹那——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带着大地般沉厚生机的暖流,如同最细的温泉,顺着被木刺扎破的指尖伤口,瞬间涌入了他冰冷刺骨、近乎麻木的左臂!
这暖流太微弱了,无法驱散深入骨髓的阴寒,更无法抚平丹田的剧痛。但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抚慰?一种如同疲惫的旅人终于踏上故土的…安宁感?瞬间拂过了他因剧痛和绝望而紧绷欲裂的神经!
更关键的是!
他心口深处,那点即将熄灭的翠金光芒,在接触到这股朽木碎片传来的、带着沉厚大地生机的暖流时,猛地…跳动了一下!
如同干渴濒死的幼苗,汲取到了岩缝深处渗出的、最珍贵的一滴甘露!
光芒依旧微弱,但搏动的节奏却瞬间稳定了一丝!那截暗金琉璃根须上细微的裂痕,似乎也在这股同源(却又带着不同特质)生机的滋养下,极其极其微弱地…弥合了一丝缝隙?逸散的金色光屑也似乎减少了一点!
有用!真的有用!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瞬间冲垮了冰冷的绝望!燕归死死攥着那块朽木碎片,如同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碎片断茬深处,那点微弱的嫩绿光点,在被他接触、被他自身枯竹本源(虽然微弱)气息引动的瞬间,也极其微弱地…亮了一点点!仿佛在回应!
生!一线生机!
然而,这脆弱的希望,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激怒了整个葬骨礁的死亡意志!
轰隆隆隆——!!!
整个洞穴发出了最后一声、如同太古巨兽彻底崩解的恐怖咆哮!更大范围的礁石如同被无形巨力捏碎的饼干,轰然崩塌!头顶巨大的裂缝彻底撕开!冰冷的、翻涌着墨黑暗红死气气泡的潭水,如同天河倒灌,裹挟着毁灭一切的威势,朝着这仅存的、被礁石壁凹陷勉强护住的方寸之地,疯狂倾泻而下!
与此同时!
水底深处,那纯粹的、冰冷的“空”意存在感,骤然变得无比清晰!带着一种被蝼蚁接连“挑衅”后的、彻底的、漠然的…怒意!一股前所未有的、精纯到极致的墨黑死气,如同来自九幽深渊的吐息,混杂在倒灌的浊浪之中,朝着紧握朽木碎片的燕归和昏迷的囡囡,无声无息地…席卷而来!
这死气,带着绝对的湮灭意志!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恐怖!它锁定了那点翠金光芒,锁定了朽木碎片上的微弱绿意,要将这最后的生机,连同承载它们的残躯,彻底抹除!
灭顶之灾!真正的最后一击!
燕归瞳孔收缩到极致!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死死抱着囡囡,攥着朽木碎片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惨白!身体被狂暴的水流冲击得死死压在礁石壁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毁灭的墨黑吐息,混杂在滔天浊浪中,当头罩下!
躲不开!挡不住!
心口的翠金光芒疯狂闪烁,搏动紊乱!朽木碎片上的嫩绿光点也在这恐怖的威压下,微弱地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燕归怀中,那一首昏迷不醒、如同死去般的囡囡,似乎被这灭顶的死亡气息和爹爹心口那濒临破碎的翠金光芒所刺激,毫无征兆地…动了一下!
不是痛苦的抽搐。
是她那只一首无力垂落、搭在湿冷礁石上的右手…极其轻微地…向内蜷缩了一下。
那只手的小小指尖,极其自然地、仿佛无意识地…触碰到了燕归死死攥着朽木碎片的…左手手背。
指尖冰冷。
手背同样冰冷。
但在冰冷皮肤接触的瞬间——
嗡!
燕归左手紧攥的朽木碎片上,那点微弱的嫩绿光点,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翠绿光华!一股比之前清晰数倍、带着大地深沉厚重气息的生机暖流,顺着接触点,瞬间涌入囡囡冰冷的指尖!
与此同时!
囡囡丹田深处,那早己枯竭黯淡的枯竹本源,在这股同源却带着“地脉”特质的生机暖流刺激下,如同沉睡的火种被引燃,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一点淡金色的、极其微弱的光,在她冰冷的小腹深处,极其艰难地…亮了起来!
这点淡金光芒亮起的瞬间,仿佛一个信号!
燕归心口那点濒临破碎的翠金光芒,朽木碎片上爆发的翠绿光华,以及囡囡丹田深处刚刚亮起的淡金光芒——三者之间,仿佛构成了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稳固的三角!
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枯荣轮转、大地生灭意境的微弱力场,以父女相拥的身体和那块朽木碎片为中心,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地…撑了开来!
力场形成的刹那——
那席卷而来的、带着绝对湮灭意志的精纯墨黑死气,如同狂暴的洪水撞上了无形的礁石!
滋啦——!!!
刺耳的腐蚀湮灭声瞬间响起!力场形成的微弱光膜在墨黑死气的冲击下剧烈波动、明灭不定,如同狂风中的肥皂泡,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破碎!
但…它没碎!
枯竹的寂灭与新生(燕归心口),大地的沉厚与滋养(朽木碎片),以及囡囡自身本源的微弱呼应(丹田)——三种同源却不同质的生机力量,在这生死绝境中,形成了一种奇妙的、生生不息的循环!虽然微弱,却坚韧地抵抗着那纯粹的死亡吐息!
墨黑死气如同粘稠的毒液,疯狂地侵蚀、消耗着力场光膜。每一次冲击,都让燕归心口的翠金光芒黯淡一分,让朽木碎片上的翠绿光华微弱一丝,让囡囡丹田那点淡金光芒跳动得更加艰难!
巨大的消耗如同冰冷的磨盘,碾磨着三股微弱的力量!燕归感觉自己的意识在飞速模糊,身体像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热量的枯木,连疼痛都变得遥远。怀里的囡囡似乎也因为这巨大的消耗,在昏迷中发出了一声极其痛苦的、细若蚊蚋的呻吟。
毁灭的浊浪和死气依旧在疯狂冲击!力场的光膜越来越薄,光芒越来越暗…
就在这脆弱的三角力场即将彻底崩溃的瞬间——
那块被燕归死死攥在左手、被囡囡指尖触碰的朽木碎片,断茬深处那点爆发出翠绿光华的嫩芽光点,似乎感应到了最终的极限。
它…轻轻地、无声地…闪烁了最后一下。
然后,那点翠绿的光芒,如同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安宁,缓缓地…熄灭了。
随着翠绿光芒的彻底熄灭,一股更加精纯、更加沉凝的、仿佛汇聚了整块朽木碎片所有残余生命精华的暖流,如同最后的馈赠,毫无保留地涌入了囡囡的指尖,涌入了那脆弱的三角循环之中!
嗡!
得到这股最后生机的注入,囡囡丹田深处那点淡金光芒猛地一亮!虽然依旧微弱,却瞬间稳定了许多!枯竹本源的气息被短暂地强化!
三角循环得到这最后的“燃料”,那濒临破碎的力场光膜骤然亮起最后的光华,硬生生将最后一股冲击的墨黑死气逼退了寸许!
而就在这逼退的、极其短暂的空隙里——
那熄灭翠绿光芒的朽木碎片,在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后,仿佛耗尽了所有支撑,在燕归冰冷僵硬的掌心,无声地…化作了无数细小的、灰白色的…粉末。
如同燃尽的香灰,簌簌落下,瞬间被翻涌的浑浊水流卷走、消失无踪。
一点尘埃般的翠色光点,在粉末消散的最后一瞬,如同叹息般飘起,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似乎在告别,随即也彻底湮灭在冰冷的死水之中。
老艄公…和他最后留下的这点生机…彻底消散了。
力场的光华在逼退死气后,也耗尽了所有力量,如同风中残烛,无声地…熄灭了。
洞穴里,只剩下狂暴倒灌的冰冷死水,崩塌的轰鸣,以及…相拥在礁石壁凹陷处、在耗尽所有后陷入更深沉昏迷与死寂的父女。
浊浪淹没了他们的口鼻。
冰冷,黑暗,死寂。
仿佛一切生机都己断绝。
只有燕归那冰冷僵硬的左手手背上,被朽木碎片断茬刺破的细小伤口边缘,沾染着一点点朽木化作的灰白粉末。粉末之下,那微小的伤口深处,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嫩绿生机,如同最深埋的种子,悄然…渗入了他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