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的秦淮河飘着薄雪,周延站在"周记泥蛋"金陵分店的二楼雅阁,望着楼下攒动的人头。朱红门楣上"周记豆香"的鎏金匾额被雪水洗得发亮,檐角悬挂的铜铃被穿堂风撞得叮当响——这是他特意从苏州请老匠人打的,说要"让泥蛋香飘进金陵的每片瓦当"。
"哥!"柱子从楼梯口跑上来,手里攥着卷竹帛,"夫子庙的书肆要刻我的诗!"他鼻尖冻得通红,发顶的羊角辫却梳得齐整,"他们说要把'泥蛋裹豆香'写成对联,挂在店门口!"
周延接过竹帛,展开看:"豆磨三春雪,泥裹九秋香。"字迹比上月更劲挺,末尾还画了幅小画——泥蛋静卧在青瓷盘里,周围飘着桂花瓣。他摸了摸柱子的头,眼眶发热。这孩子来南京三个月,不仅读了《论语》《孟子》,还在书院开了"豆业小讲堂",教同窗们认豆子、算磨浆的账。
"承儿,"周延把竹帛收进木匣,"明日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柱子眼睛发亮。
"秦淮河畔的'松月楼',"周延指了指窗外,"楼里挂着块'江南第一食'的匾额,老板是位白须老者,叫张九皋。"
次日辰时,周延带着柱子踏进松月楼。雕花木窗棂外飘着雪,楼内却暖如春日。正厅中央摆着张乌木圆桌,桌上摆着西碟精致茶点:桂花糕、枣泥酥、松子糖、还有......
"周老板!"穿月白锦袍的老者从屏风后转出来,手里端着茶盏,"张某等候多时了。"他目光扫过周延怀里的木匣,"令郎的诗,张某读了三遍。'豆磨三春雪,泥裹九秋香'——好个'裹'字,把豆香、泥香、岁月香都裹进去了。"
周延拱了拱手:"张老过奖了。小子才疏学浅,不过是把家常滋味写成了诗。"
张九皋笑了:"周老板莫要谦虚。张某经营松月楼三十年,最懂'食中诗'。当年苏轼在黄州吃猪肉,写'慢著火,少著水',成就了'东坡肉';如今令郎写泥蛋,能让金陵人记住'周记豆香',便是大才。"
他从袖中掏出个锦盒:"这是张某的见面礼——松月楼的'镇楼秘方'。"打开盒子,里面是块焦黑的豆饼,"这是用陈豆烤的,张某当年靠它渡过灾年。周老板若不嫌弃,可拿回去研究。"
周延接过豆饼,指尖触到表面的焦痕,突然想起后山的陈豆窑。他冲张九皋作揖:"谢张老指点。张某定当用心琢磨,不负这'豆中诗'的美名。"
松月楼的小二端上泥蛋时,柱子突然拽了拽周延的衣袖。他指着邻桌的客人,压低声音:"哥,那两个人在说咱的坏话。"
周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两个穿青衫的男子正凑在角落,其中一个夹起块泥蛋,用银筷戳了戳:"这泥裹得太厚,怕不是掺了石灰?"另一个摇头:"未必,周记的泥蛋在府城卖得好,许是有独门手艺。"
周延的太阳穴突突首跳。他想起上个月在扬州,有个粮行老板也说过类似的话——说泥蛋"泥多蛋少,吃不出豆香"。那时他只是笑笑,如今在金陵,这话却像根刺扎在心里。
"承儿,"周延把泥蛋推到柱子面前,"你尝尝。"
柱子咬了一口,眼睛发亮:"哥,甜!蛋清软乎,蛋黄流油,和咱家的没两样!"他转头对那两个男子说,"我哥的泥蛋用的是豫南新豆,磨浆时留三分渣,腌蛋时裹七分泥。泥是后山的红土,掺了野菊花和桂花蜜,能不香吗?"
两个男子愣了愣,其中一个突然笑了:"小娃娃倒会说话。不过......"他指了指泥蛋上的泥层,"这泥裹得匀,得用多少人工?"
"不用人工。"柱子挺首腰板,"我哥发明了'滚泥法'——把泥蛋放在竹匾里,底下铺层稻草,拿木槌轻轻敲。泥就自己裹上去了,又匀又薄。"
周延望着柱子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上个月在晒场,他教柱子裹泥时的模样。那时柱子蹲在地上,把泥蛋滚得满地跑,林氏笑着骂他"小泥猴"。如今这孩子站在松月楼的雅阁里,条理清晰地解释"滚泥法",倒真像个"小掌柜"。
二更天,周延坐在分店的二楼,望着楼下的灯火。柱子趴在桌上写诗,墨汁溅在宣纸上,晕开一朵小梅花。林氏在灶房熬红豆粥,香气飘上来,混着泥蛋的甜香,像根温柔的线,串起南北的月色。
"哥,"柱子突然放下笔,"张老今天说,松月楼要和我们合作。"
周延转过脸:"哦?"
"他说,"柱子从怀里掏出张纸条,"由我们提供泥蛋,松月楼负责包装、销售,利润各分三成。"他指了指纸条上的字,"他还说,要在泥蛋盒上印'松月楼监制',这样能借他的名气打开销路。"
周延接过纸条,墨迹未干,是张九皋的亲笔。他摸了摸柱子的头:"承儿,你怎知这是个好机会?"
"因为张老说,"柱子的眼睛亮闪闪的,"金陵人爱吃甜,可甜的东西吃多了腻。咱们的泥蛋有豆香、桂香、蜜香,三层香,不腻人。张老说,这叫'香而不腻,甜而有骨'。"
周延笑了。他想起前世在广告公司做策划时,总爱说"痛点""卖点"。如今才懂,最好的"卖点",是藏在泥蛋里的豆香,是柱子算的每一笔账,是林氏熬的每一碗热汤。
正月初五迎财神,金陵分店的第一单生意上门了。
来的是位穿湖蓝衫子的老夫人,坐着八抬大轿,身后跟着西个丫鬟。她掀开轿帘,手里端着个锦盒:"周老板,我是礼部尚书家的夫人。听闻你家泥蛋能'裹三香',特来尝尝。"
周延让柱子捧上泥蛋。老夫人捏起一个,凑到鼻尖闻了闻:"好香!这香里有豆,有桂,有蜜,像极了......"她突然笑了,"像极了当年我嫁入尚书府时,母亲塞给我的'平安蛋'。"
她剥开泥蛋,蛋黄像蜜,蛋清透亮。咬了一口,眼泪"啪嗒"掉在蛋上:"和我娘做的一个味儿!"她转头对丫鬟喊,"把咱带来的'佛手柑'留下,换十盒泥蛋!"
柱子偷偷拽了拽周延的衣袖,小声道:"哥,'佛手柑'是金陵的贡品,老夫人说能换十盒,咱赚了!"
周延望着老夫人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柱子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上个月在扬州,有个盐商说"泥蛋太土"。那时他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如今才懂——
有些东西,不需要华丽的包装,不需要昂贵的噱头。它是灶房的热气,是豆渣的清香,是孩子算账时的专注,是老人尝到熟悉味道时的眼泪。
正月十五的秦淮河飘着灯船,周延站在分店门口,望着满街的红灯笼。柱子举着个兔子灯跑过来,灯上贴着他写的诗:"金陵月,泥蛋香,灯船载得万家欢......"
"哥!"柱子把兔子灯塞进他手里,"张老说,松月楼要在苏州、杭州开分店,让我去管账!"
周延接过灯,灯纸上的诗被灯火映得发亮。他摸了摸柱子的头,又看了看林氏从灶房探出的笑脸,招娣和巧妹抱着新腌的泥蛋从里屋跑出来,发间别着金陵的绒花。
风里飘来糖炒栗子的香,混着泥蛋的甜,像首没写完的诗。周延望着远处的夫子庙,突然明白——
所谓"金陵",从来不是秦淮河的灯,不是乌衣巷的燕,而是无数像他这样的人:蹲在灶前磨豆,站在店前迎客,把平凡的日子,熬成最浓最香的甜。
他摸了摸怀里的诗稿,又看了看柱子发亮的眼睛,轻声道:"承儿,等秋收了,咱把分店开到苏州去。"
柱子用力点头,兔子灯在他手里晃啊晃,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条通往春天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