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裹着新焙的豆香钻进周家晒场,林氏蹲在竹匾前挑豆子,指节因劳损微微发颤。周延端着药碗从灶房出来,见她鬓角的碎发沾着豆壳,轻声道:"娘,您歇会儿,招娣说今儿晒场的豆子够磨半缸浆了。"
林氏抬头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不打紧,我多挑几筐,承儿不是说要教王阿婆的孙儿认豆种么?正好让他来搭把手。"她接过药碗,却没喝,"阿延,你昨日说的苏州分店......"
"娘,您先喝药。"周延把药碗塞进她手里,瞥见院门口的柱子正踮脚往墙上贴告示——"周记豆香·苏州分号 招帮工 启事",墨迹未干的"香"字被风掀起一角,像片飘着的桂花瓣。
西月初八的晨雾还未散,周延带着柱子、巧妹和二十个挑夫上了乌篷船。林氏塞给周延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桂花、十双新纳的棉袜,还有张纸条:"每日辰时喝姜茶,莫要贪凉。"
"哥!"柱子扒着船舷喊,手里举着个泥蛋,"我把'滚泥法'教给王阿婆了,她说今年晒场的豆渣能多沤两担肥!"
巧妹从舱底钻出来,怀里抱着个木匣:"这是我整理的'泥蛋账册',记着从豫南豆进价到南京分店的分成,苏州的分号用得上。"她推了推柱子,"承儿哥,你把张老给的'陈豆烤饼'方子也带上,说不定能用上。"
船行至太湖时,周延望着水面浮动的菱角叶,突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带柱子出远门。那时孩子缩在他怀里,连水声都怕;如今他站在船头,能说出"太湖三白"的名字,还能跟船家聊"如何用豆渣养鱼"。
"阿延哥!"船家的女儿小莲从舱外探进头,手里捧着碗热菱角汤,"我爹说您是'豆香客',要给您尝尝鲜。"
柱子接过汤碗,突然皱眉:"哥,这菱角没煮透,芯子还硬呢。"他转身从包袱里掏出个小布包,"我带了咱的豆渣,撒点在水里煮,菱角软得快。"
小莲瞪圆眼睛:"豆渣还能煮菱角?"
"能。"柱子舀了把豆渣撒进去,"豆渣性温,能去菱角的涩味。"
周延望着他认真的模样,想起上个月在金陵,张九皋拍着他肩膀说:"令郎这脑子,该去考个'市易务'提举。"那时他笑着摇头,如今却觉得——或许这孩子真能走出条不一样的路。
苏州分号的选址在山塘街。周延踩着青石板站在"松鹤楼"对面,望着楼上"苏式糕点"的金漆匾额,对柱子道:"咱的分号要开在松鹤楼隔壁,借他们的客流,也显咱的底气。"
柱子踮脚望了望,突然拽他衣袖:"哥,松鹤楼的掌柜出来了!"
穿湖蓝杭绸的男子摇着折扇走过来,眉峰微挑:"可是周记泥蛋的周老板?"
周延作揖:"在下周延,这是犬子承儿。"
男子上下打量柱子,突然笑了:"令郎生得倒像咱们苏州的小书童,可这双眼睛——"他指了指柱子发亮的眼仁,"像极了当年在寒山寺写'姑苏城外寒山寺'的张继。"
柱子涨红了脸:"我...我会背《枫桥夜泊》!"
男子大笑:"好!既是同好,这隔壁的铺子,张某让与你了。"他从袖中掏出钥匙,"每月租金三十两,押一付三,你看如何?"
周延愣了愣。他在金陵与松月楼谈合作时,张九皋虽看重泥蛋,却也算了半个月账;这苏州掌柜倒爽快得反常。
"张老板为何愿租?"他试探着问。
男子收了笑,指了指柱子:"令郎方才背诗时,我听见了。"他从怀里掏出块旧帕子,"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去年在寒山寺题了首诗,被老和尚撕了——说什么'酸秀才,也配谈诗'。"他把帕子塞给柱子,"这帕子是我儿子的,你让他帮我写首诗,就当谢礼。"
柱子展开帕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枫桥夜泊"西个字,墨迹己晕成淡褐色。他突然跪下来:"我替令郎写,写得不好,您打我。"
分号装修的第七日,麻烦来了。
巧妹从铺子里跑出来,手里攥着张纸条:"哥,松鹤楼的伙计说咱的泥蛋'偷工减料'!"
周延展开纸条,上面画着泥蛋的剖面图,标着"泥厚三指,蛋小如鸽",末尾还签着"苏式糕点行会"。
"岂有此理!"柱子抄起算盘就要冲过去,被周延拦住。
"承儿,"周延摸了摸他的头,"你去把咱的泥蛋取十个来,再把松鹤楼的'桂花糕'也取十块。"
半个时辰后,分号的堂屋里摆了两张桌子。左边是泥蛋:剥开的蛋壳泛着玉色,泥层薄得透光,露出里面橙红的蛋黄;右边是桂花糕:雪白的糕体嵌着金黄的桂花,却硬得能敲出响声。
"各位行会的爷,"周延端起茶盏,"您说咱泥蛋'偷工减料',可这泥裹得薄,蛋却更嫩;您说咱'以次充好',可这蛋是豫南新收的豆磨的浆,后山的红土裹的泥。"他指了指右边的桂花糕,"至于松鹤楼的糕点......"他捏起一块,"硬得能当镇纸,倒像是'偷工减料'了火候。"
堂屋里一片寂静。为首的胖掌柜擦了擦汗:"周老板,误会,纯属误会!"他赔着笑,"您的泥蛋,我们行会包销!"
柱子憋着笑:"那......能不能把松鹤楼的桂花糕也包销?我哥说,咱可以做'豆香+桂香'的联名款。"
入夏的夜晚,山塘街飘着茉莉香。周延坐在分号二楼的雅阁里,望着楼下的灯笼像串流动的星子。柱子趴在桌上写诗,巧妹在拨算盘,招娣捧着茶盏哼小曲:"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周记泥蛋,香透街坊......"
"哥,"柱子突然放下笔,"张老板的儿子来找我了。"
"哦?"周延倒了杯茶递给他。
"他说,"柱子的脸有点红,"我写的诗他抄在扇面上了,还说要请我去寒山寺题诗。"他从怀里掏出把折扇,"这是他送的,扇骨是湘妃竹的。"
周延展开扇面,上面是柱子新写的诗:"吴山青,越水长,豆香裹月到苏杭。"字迹比从前更舒展,末尾还画了只缩成球的泥蛋,旁边题着"泥蛋滚过太湖浪"。
"好诗。"周延笑着把扇子还给他,"明日我就送你去寒山寺。"
"哥!"柱子突然抓住他的手,"我...我不想去。"
周延愣了愣。
"我想留在这儿,"柱子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陪娘,陪巧妹姐,陪招娣姐......"他指了指窗外,"你看,分号的灯亮了,像不像咱家的灶房?"
周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山塘街的灯火映在水面上,分号的"周记豆香"匾额泛着暖黄的光,楼下传来巧妹的笑声:"承儿哥,这账算错了!"招娣的声音:"没错,是你拿错了算盘珠!"林氏的声音从里屋飘出来:"阿延,该喝药了。"
他突然想起上个月在金陵,林氏咳得整宿睡不着,却还撑着给柱子缝新衫;想起巧妹为了算清苏州的运费,熬红了三双眼睛;想起招娣把分号的钥匙挂在脖子上,说"这是咱家的命"。
"承儿,"周延摸了摸他的头,"你愿意留下,便留下。"他指了指楼下的灯火,"这人间的甜,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泥蛋,是一屋子人围着灶火,把日子熬成的糖。"
七月的山塘街飘着荷香,周延站在分号门口,望着柱子教几个孩童滚泥蛋。泥蛋在地上滚啊滚,裹上了青苔和花瓣,倒比店里卖的更鲜活。
"哥!"巧妹举着个木匣跑过来,"苏州的绣娘要给咱的泥蛋做锦盒,说是用'苏绣'的技法,绣豆荚和豆花!"
招娣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挥着算盘:"锦盒要加钱,可绣娘说,咱的泥蛋能让她们的绣品上《苏州府志》!"
林氏从铺子里探出头,手里端着碗绿豆汤:"阿延,喝碗解暑。"她望着柱子,眼里全是笑,"承儿这孩子,把泥蛋滚出了花。"
周延接过汤碗,望着满街的人来人往。卖菱角的船划过,船娘唱着:"泥蛋香,桂花香,苏州的月亮比故乡圆......"
他突然明白,所谓"苏韵",从来不是寒山寺的钟,不是虎丘的塔,而是无数像他这样的人:蹲在灶前磨豆,站在店前迎客,把平凡的日子,熬成最浓最香的甜。
风里飘来泥蛋的甜香,混着荷花的清芬,像首没写完的诗。周延望着远处山塘河上的船影,轻声道:"承儿,等秋收了,咱把分店开到杭州去。"
柱子回头,眼睛亮得像星星:"好!我要在西湖边写首诗——'豆香裹月到钱塘'!"
巧妹戳了戳他的额头:"酸。"
招娣举起算盘:"我管账,保证每盒泥蛋都赚钱!"
林氏把绿豆汤递给周延:"喝吧,别凉了。"
楼下的孩童们笑闹着跑开,泥蛋在地上滚出一串歪歪扭扭的痕迹,像极了生活的模样——或许不完美,却满是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