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祭灶日，周延蹲在灶前添柴，火星子映得他鼻尖发亮。墙角的陶瓮里，豆渣发酵得正旺，招娣正往里添艾草末："哥，赵叔说这灰能做石灰！"她新编的草鞋沾满泥，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冻得发青的脚踝。
"知道。"周延往灶膛添了把松枝，火苗"呼"地窜高，"昨儿在后山挖了三筐碱土，爹说今儿烧窑。"巧妹突然从门槛外冲进来，发梢挂着冰溜子："哥！三婶带着人往咱家来了！"
只见三婶叉着腰堵在院门口，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抬着箩筐："二小子，听说你会做新奇玩意儿？"她踢翻墙角的陶瓮，发酵的豆渣溅到雪地上，"这脏东西也配进我家铺子？"浓重的脂粉味混着豆腥气，在冷空气中格外刺鼻。
周延挡在妹妹们身前："三婶，这是能喂猪的发酵饲料。"他抄起把铁铲翻动豆渣，蜂窝状的孔洞里渗出清亮的水珠，"您看这蜂窝结构，猪吃了长膘快。"前世在养殖场学的知识脱口而出，惊得伙计们首咂嘴。
"少来！"三婶一把扯住招娣的辫子，"昨儿我铺子来了个外乡人，说要收豆渣做酱——出价五文一筐！"她袖口露出半截翡翠镯子，在雪地里泛着冷光。周延心里暗惊，那镯子分明是当铺里当掉的老物件。
林氏突然从灶房冲出来，手里攥着把铜钱："三婶，这是前赊的豆腐钱！"铜钱"啪"地拍在雪地上，惊飞了觅食的麻雀，"要么还钱，要么滚！"她鬓角的银簪在风中轻颤，那是周延爹的传家宝。
三婶脸色铁青地带着人走了。周延蹲下身，默默捡起沾雪的铜钱。前世在职场见惯了这类讹诈，如今才懂——穷人的尊严，得用智慧守住。他摸着怀里的三十文钱，又想起白天招娣说的后山石灰——赵屠户昨日来收猪下水时，腰间别着的正是石灰袋子。
"阿延，你睡不着？"林氏翻了个身，被褥里漏出的棉絮蹭到他下巴。月光透过漏风的窗纸，在她脸上投下蛛网似的阴影。"娘，我在想泥蛋的事。"周延轻声说，"等明儿我去后山烧石灰，再买二十个鸭蛋。"
林氏翻出压在箱底的蓝布包："用这个裹蛋。"褪色的布面上绣着歪歪扭扭的莲花，是周延娘出嫁时的陪嫁。巧妹突然从被窝里钻出来，冻得小脸发红："哥，我要给泥蛋画小花！"
次日天还没大亮，周延就扛着锄头往后山去。雪地上留着野兔的爪印，转过山坳果然看见几堆炭灰。他正要动手，忽听得身后树影婆娑——赵屠户拎着杀猪刀从林子里转出来，刀刃上还沾着暗红的血："二小子，这灰我全包了！"
"赵叔要烧石灰？"周延蹲下身，指甲缝里塞满冰碴，"后山雪深，路不好走。"他故意把竹篓往雪堆里踢，惊起几只寒鸦。赵屠户的刀柄上缠着红布条，那是三婶上个月刚给的定情物。
"少废话！"赵屠户挥刀劈开冰层，"三婶说了，这灰能腌出金蛋！"刀光闪过，周延闪身躲到老槐树后。树皮上的沟壑里嵌着半片瓦，正是上个月三婶家摔碎的腌菜缸碎片。
当夜，周延蹲在灶前烧窑。碱土在窑膛里烧得通红，招娣往里添柴，火星子溅在她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上。巧妹用树枝在雪地上画圈："哥，等蛋腌好了，在院里画个八卦阵防贼！"
"傻丫头。"周延往窑膛里添了把松枝，"防贼靠的不是八卦，是人心。"火光映着巧妹冻裂的嘴唇，他想起前世母亲临终的话：人心都是肉长的，再冷的日子，也冻不住热乎心肠。
腊月廿五清晨，招娣挎着竹篮去镇里。周延站在门口，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篮子里除了泥蛋，还有林氏连夜烙的十张杂面饼——那是给刘老板备的礼。前世在酒楼当学徒时，他见过刘老板最喜杂面饼就咸菜。
"阿延，发啥呆呢？"周大胆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裤腿上沾满泥，"今儿张屠户来买豆腐，说要十板！还说咱的豆腐比上个月还嫩。"他粗糙的大手拍在周延肩上，震得竹篓里的鸭蛋首晃荡。
周延眼睛一亮："爹，咱明儿多磨两桶豆浆，做十二板豆腐！"他摸着怀里温热的银锁——那是今早从三婶铺子后墙根捡的，锁眼儿里还塞着半截红绳。前世在刑侦队学的追踪术，此刻派上了用场。
林氏从灶房探出头："还有，巧妹昨儿说，隔壁的刘奶奶想学做豆渣饼。咱明儿教她，收两文钱学费——给巧妹攒嫁妆。"巧妹的脸"腾"地红了，躲在门后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着她发梢的冰晶，像撒了一把碎钻。
当夜，周延把剩下的碱土仔细筛过，掺上柏树枝灰。月光下，他摸着巧妹冻裂的小手："明儿腌蛋，你给蛋裹泥巴？"巧妹举起烧焦的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个歪扭的太阳："要画小花！像王婶家窗棂子上的那种！"
黑暗中，周延望着梁上的蛛网。那蛛网在月光下泛着银边，像张小小的网，网住了这个家的温暖。他突然觉得，所谓日子，不过是灶膛里的火，是锅里的豆香，是妹妹们的笑声，是爹娘的白头发少一根是一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