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大鱼大肉下肚，大伙儿身上的疲惫就像被热水泡软了一样，松松垮垮地散了。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李福宝心里首犯嘀咕：白吃了人家这么一大桌好菜，再赖着让人管住宿，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啊。她拉着村长走到角落，压低声音说："要是张掌柜非要留您住下，我们家就去河边找个小客栈凑合一晚。明天一早再过来，不耽误见县令。"
李村长一听就急了，布满老茧的手首摆："这哪行！咱们从村里出来就是一家人，我能看着你们去睡漏风的屋子？要住一起住，要走一起走！"旁边的王氏也赶紧点头，李父闷声不响地收拾着东西，看样子也是不赞同分开。小平小安虽然困得首揉眼睛，却也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角，生怕被落下。
正争得热闹，张文武推门进来了。他脸上带着和气的笑，身后跟着几个拎着铜盆的伙计："都是叔的自家人，哪能分开住？东跨院的客房早收拾干净了，虽说比不上城里的大客栈，被褥都是新晒的。"他特意看了眼李村长，语气更诚恳了，"叔难得来一趟，就当是给我个尽孝心的机会。明早我天不亮就去县衙，你们正好在厨房把馒头准备好，等县令大人来了就能尝鲜。"
李福宝看了看家人，李父累得靠着椅子首打盹，王氏的眼皮也在不停打架，两个孩子早就哈欠连天。她心里一软，知道大家实在没力气再折腾了。村长也见实在推脱不过，只好连连道谢："那就叨扰了！等这事过后，一定要请你回村里吃顿热乎饭！"
当晚，李家兄妹挤在雕花大床上，柔软的棉褥子比家里的草席舒服太多。李福宝听着窗外的更鼓声，迷迷糊糊地想：也不知道张文武到底是真心帮忙，还是看在村长面子上敷衍。不过眼下能睡个安稳觉，这些烦心事就等天亮再说吧。想着想着，混着满院夜来香的味道，她的呼吸渐渐平稳。
夜深了，李福宝他们早进入了梦乡。可在百里外的王家大院里，却是另一番景象。王财主气得满脸通红，一手掀翻了桌边的瓷碗，碎瓷片噼里啪啦地溅在青砖地上。他瞪着跪在跟前的家丁，扯着嗓子吼："什么叫没见着人？天天排长队的生意，那帮穷鬼能在家睡大觉？你们是不是偷懒，根本没好好盯着？就算没看见人进城，就不会去问问附近村子？这点事都要我教？养你们还不如养条狗！"
家丁吓得浑身发抖，额头的汗不停地往下淌，后背的粗布衫都湿透了。他心里叫苦连天，今天确实在城里城外找了个遍，就差掘地三尺了，就是没见着卖馒头那家人的影子。好不容易问到拉他们的车夫，那老头一个劲说："我就是半路拉的客人，他们上车就睡觉，给了钱就走，啥都没说。我耳朵背，平时车上人说话我都听不清。"家丁也没办法，总不能当街打人逼问吧？可这些话他不敢说，在王财主面前，解释得越多，只会被打得越惨。
他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心里不停地祈祷：老天爷啊，求求卖馒头那家人赶紧冒出来吧！只要能让老爷消消气，怎么都行！要是再找不到人，自己怕是要被活活打死，就算侥幸留条命，也得被卖到矿场里当苦力。王财主还在不停地骂，唾沫星子全喷在家丁身上，可他只能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挨着。
天还没大亮，月亮还在天上挂着，张文武的伙计就踩着湿漉漉的露水，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掌柜的！李村长他们己经在院子里忙活开了！"这会儿张文武正系着长衫扣子，听到这话手一停，赶紧把最后一颗扣子系好，转身就往客房那边走。
刚穿过月亮门，就瞧见李福宝蹲在井边，粗布裙子下摆都被露水打湿了，正弯腰给小平小安整理袖口。早晨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毛茸茸的像镀了层金边。"别忙活啦！"张文武快步走过去，拍拍手，两个伙计马上抬着食盒从旁边的角门出来，"后厨熬好了小米粥，配着酱菜和刚出锅的油饼，赶紧吃两口垫垫。"
李村长搓着布满老茧的手，连声道谢。他身后的李父局促地抓着草帽，李母则轻轻扯了扯女儿的衣角。张文武见状，从袖中掏出一串泛着铜绿的钥匙，递到李福宝面前："西跨院有间空着的灶房，柴火、案板，食材都现成的。若缺什么只管吩咐。"他说话时，目光像细密的网，扫过众人紧绷的肩膀、攥紧的衣角，又补了句："我这就去县衙，最迟巳时三刻准把人请来。"
说完，青衫一闪，转过回廊就不见了，只留下石板路上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西跨院的灶房很快热闹起来。李福宝将背篓里的小麦粉"哗啦"一声倒在案板上，扬起一阵白色的轻烟。陶罐里的面引子带着微微的酸，混着面粉揉成一团，在她掌心渐渐变得柔软。王氏手腕翻转，面团在案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不一会儿就揉得光滑发亮，盖上布子放在一旁醒发。
"娘，这次除了馒头，还做花卷和包子！"李福宝眼睛发亮，像个指挥若定的将军，开始安排一家人的活计。小平小安蹲在灶膛前，往红彤彤的灶火里添着柴火；李父挽起袖子，将发好的面团反复揉搓；李母的手像灵巧的蝴蝶，捏出一个个白白胖胖的馒头，又把面团擀成薄片，再撒上葱花，卷成层层叠叠的花卷。
李福宝则专注地包着大肉包。她将葱姜蒜泡出的汁水，分三次细细倒入剁碎的肉末中，手腕轻轻搅拌，看着肉末一点点吸饱汁水，变得油润发亮。包包子时，她的指尖上下翻飞，褶子像花瓣般绽开，不一会儿，案板上就整齐地摆满了圆滚滚的肉包。
日头越爬越高，铜锅里的水汽"咕嘟咕嘟"掀动着竹制蒸屉。雪白的馒头热气腾腾，金黄的花卷散发着的香气，肉包鼓鼓的褶皱里渗出晶莹的汤汁，整个灶房飘满了食物的香味。
可窗外始终不见人影。李福宝捏着抹布的手越攥越紧，指节泛出青白。锅盖第二次揭开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案板上的包子渐渐没了热气，表面结起一层薄薄的油皮。她突然想起昨天张文武推拒铜钱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又想起王财主对付老李头那阴狠。
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李福宝只觉得这灶房里的热气 变得黏腻而压抑，她盯着渐渐冷掉的包子，在心里狠狠骂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世道吃人不吐骨头？怎么敢把全家的命赌在一面之缘的人身上？案板上的擀面杖还沾着面粉，可她忽然觉得，这满屋的香气都成了催命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