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除了孙博这个内部的蛀虫,经历了“噬嗑”卦那场雷霆万钧的整肃,整个野狼谷秘密基地,都笼罩在一种肃杀和压抑的气氛之中。每个人都谨言慎行,生怕触碰到任何一根红线。高强度的纪律约束,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个人的头顶,确保了“乾坤锁”项目在经历重创后,依然能够稳定运行。但黄建国深知,纯粹的法度,如凛冽的寒冬,虽能清除病害,却也扼杀生机。一个健康的生态,必须有春风化雨般的礼乐来调和。
他敏锐地观察到,一种新的、细微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这种变化,最先体现在一些最基础的地方。基地的公共区域,变得比以前更加干净整洁;年轻的技术人员们,开始不约而同地整理自己的内务,将原本凌乱的宿舍收拾得井井有条;甚至有人在窗台上,用废弃的罐头盒,种上了一两株从山里挖来的野花。
最明显的变化,在脚上。那些曾经因为通宵工作而沾满灰尘的鞋子,开始变得一尘不染。人们似乎在用这种最基础、最朴素的方式,宣告着对一种新的、带有“美”的秩序的向往。
黄建国在一个清晨,看到黄卫国正蹲在宿舍门口,一丝不苟地擦拭着自己的鞋子。那一刻,他若有所思地笑了。他将黄卫国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指着窗外那些细微的变化,说道:“卫国,你看,这就是‘贲’卦的开始。初九爻辞曰:‘贲其趾,舍车而徒。’”
“‘贲’,是装饰、文饰的意思。山下有火,火焰的光辉,照亮了山峦,使其呈现出美丽的纹理,这便是‘贲’卦的卦象。它象征着文明与秩序的光辉。而‘贲其趾’,就是说,这种文明的装饰,是从最基础的脚部开始的。一个团队,一个组织,在经历了严酷的法度(噬嗑)之后,必须要有礼乐(贲)来调和,否则,人心就会变得僵硬、失去活力。”
他继续解释道:“爻辞的后半句,‘舍车而徒’,更是一种深刻的选择。我们之前,就像是乘坐在一辆高速行驶的战车上,每个人都神经紧绷,时刻准备战斗。但现在,最严酷的战斗告一段落,我们就需要‘舍车’,放弃那种剑拔弩张的状态,选择‘徒’,安步当车,用一种更加平和、从容的心态,去构建我们内部的文明和秩序。”
黄卫国看着父亲,若有所悟:“爸,您的意思是,我们要从这些最基础的地方做起,重新建立团队的‘美’的秩序?”
“没错。”黄建国点点头,“法度,只能让人知畏。而礼乐,才能让人心安。你去告诉大家,从今天起,基地恢复周末的文体活动,并且,鼓励大家在不违反保密条例的前提下,美化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环境。我们甚至可以组织一场内部的技术沙龙,让大家分享的,不仅仅是代码和数据,更是逻辑之美、思想之美。”
这个决定,如同一股春风,吹散了笼罩在基地上空的沉闷空气。压抑己久的年轻人们,爆发出巨大的热情。篮球场上重新响起了笑声,技术沙龙的讨论热烈而深入,甚至有人在基地的墙上,画上了“洛书”和星空图,作为一种独特的“装饰”。
黄建国自己,也悄然做出了“舍车而徒”的选择。他没有止步于发布一道命令,而是决定亲自“徒步”到团队的每一个角落。他脱下那身象征着权威的中山装,换上了一身普通的工装,开始逐一走访“乾坤锁”项目的各个核心小组。
他首先来到了负责底层数据加密的“磐石”小组。组长是一位名叫陈默的青年专家,技术高超,但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在“噬嗑”整肃期间,他因为一个微小的疏忽,受到过黄建国的严厉批评。黄建国走进去时,整个小组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黄建国没有谈工作,而是指着陈默桌上一盆用废弃示波器外壳改造的“盆景”——几块嶙峋的石头,点缀着几株青苔,颇有几分禅意。“这个做得好,很有意境。”他赞许道。
陈默的脸,微微有些发红,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下来。他小声地解释道:“报告黄总,我……我只是觉得,代码写久了,看看这些,心里能静一些。”
“代码,本身就是一种秩序的艺术。”黄建国顺势引导,“你们的工作,就像是在为‘乾坤锁’这栋大厦,垒砌最坚固的基石。每一行代码,都应该像这盆景里的石头一样,不多一分,不少一毫,恰到好处。这本身,就是一种美。”
他没有再提过去的批评,但他的这番话,却比任何安慰都更有力量。陈默和他的组员们,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光芒。他们明白了,黄总所追求的,并非是冰冷的、不出错的机器,而是一个个懂得欣赏并创造“秩序之美”的工匠。
然而,在负责系统界面的“丹青”小组,黄建国却遇到了新的问题。这个小组的成员,大多是艺术院校出身,对美学有着天生的敏感。他们将技术沙龙的理念,发挥到了极致,设计出了一套极其华丽、充满了东方美学元素的操作界面。在演示中,水墨风格的动态效果,伴随着清脆的编钟提示音,令人赏心悦目。
“黄总,您看,”组长杨帆得意地介绍道,“我们认为,‘乾坤锁’不仅要成为最安全的盾,也要成为最美的艺术品。这套界面,能极大地提升操作者的使用体验。”
黄建国静静地看完演示,没有立刻表态,而是问了一个问题:“这套界面,占用的系统资源,是旧版本的多少倍?”
杨帆的脸色,瞬间有些尴尬:“大概……是五倍。但是,黄总,我们认为,为了极致的美学体验,牺牲一点性能,是值得的。”
“‘贲’,山下有火。火的光辉,固然美丽,但如果火势太大,超出了山的承载,那便不是‘贲’,而是‘焚’了。”黄建国的话,不重,但却让整个“丹青”小组的成员,都低下了头。
他看着黄卫国,语重心长地说道:“卫国,你要记住。‘贲其趾’,装饰,要恰如其分。我们的‘乾坤锁’,首先是一件武器,其次才是一件艺术品。任何脱离了‘安全’和‘高效’这两个核心的‘美’,都是舍本逐末,是危险的。这,就是‘舍车而徒’的另一层含义——放弃那些华而不实的‘战车’,脚踏实地,走我们该走的路。”
这次“徒步”调研,让黄建国对整个团队的状态,有了更深刻的把握。他发现,在经历了“噬嗑”的极端压抑后,团队出现了两种倾向:一种是像陈默那样,小心翼翼,生怕再犯错误;另一种,则是像杨帆那样,急于用一种外在的、华丽的“美”,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反而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这两种倾向,都是“贲”卦初期的必然反复。如何引导他们,找到那个“文”与“质”的平衡点,将是黄建国接下来最重要的工作。
就在他结束调研,返回自己办公室的路上,他无意间瞥见,一名年轻的通讯员,正戴着耳机,一边走路,一边身体随着某种节拍,在微微晃动。那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混合了西方流行音乐和某种东方古典曲调的节奏。
黄建国的脚步,猛地停住了。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守护者”,他的首觉,在那一瞬间,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那不是基地内部流行的任何一种音乐。那种节奏,带着一种奇特的、精神层面的感染力,仿佛在人的心底,播撒着某种异样的种子。
他没有声张,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的背影。他知道,自己的“战争”,远未结束。在“礼乐”的春风中,一些看不见的、伪装成“美”的毒草,或许也己经悄悄地,开始生根发芽。
“烛龙”的手段,远比他想象的,要更加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