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的初春,空气中依然残留着冬日的凛冽,但“否”卦所象征的压抑与沉闷,正如同冰封的河面,悄然裂开一道道细微的缝隙。工厂的广播里,高亢激昂的口号日复一日,但人们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对未来的探寻与渴望。经历了前一阶段的动荡与孤立,一种无声的共识在人与人之间弥漫——单打独斗的时代,必须结束了。人们渴望联合,渴望抱团取暖,渴望将个人的微光汇聚成时代的火炬。
黄建国,这位深谙《周易》智慧的教书匠,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股涌动的暗流。他知道,经历了“否极”的沉寂,正是开启“泰来”新局的最好时机。而开启新局的关键,便在于《周易》的第十三卦——同人卦。
“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
黄建国反复揣摩着这句卦辞。同人,天与火,光明在天,火焰向上,其性相同,故为“同人”。君子要效法此卦象,以类族辨物,团结所有可以团结的力量,求同存异,共同前行。这不正是当下最需要的精神吗?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逐渐成形。
学校的教学工作,虽然在恢复,但各教研组之间壁垒森严,老师们大多固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缺乏交流,更谈不上思想的碰撞。他决定,要打破这堵无形的墙,将“同人”的理念,付诸实践。
一个寻常的午后,阳光透过积着微尘的窗格,在初二年级的教师办公室里投下斑驳的光影。黄建国将翻得起了毛边的《周易》合上,指尖在封面上轻轻片刻,这才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他没有清嗓子,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用一种温和而沉稳的目光,环视了一圈正在备课的同事们,开口说道:“各位老师,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想借大家几分钟,一起合计合计。”
正在写教案的、批改作业的老师们纷纷抬起头,目光汇集到他身上。黄建国报以温和的微笑,语气平实而诚恳:“最近我总琢磨一件事,咱们当老师的,都想把课教好,可一个人关起门来想,总觉得思路窄。俗话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我在想,咱们能不能不定时地凑到一起,搞个‘教学经验交流’,不拘着是哪个年级、哪个科目的,就当是业务上的‘互助组’。大家伙儿自愿,谁有空谁就来,坐下来一起喝喝茶,聊聊教学上的心得、难处,交流交流各自的‘绝活’,互相拾遗补缺,共同进步,大家看怎么样?”
话音刚落,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教师交换了一下眼色,眼神里有赞同,但更多的是那个年代特有的审慎。毕竟,“拉山头”“搞小团体”的帽子,谁都戴不起。黄建国洞察了这份沉默背后的顾虑,不疾不徐地补充道:“大家把心放肚子里,这纯粹是业务上的事,来去自由,绝不强求。我看,地方就定在我班上的教室,每周五下午放了学,有兴趣的老师,就当是过来‘串个门’,聊聊天。这事儿,完全是为公,为了把孩子们教好,对得起讲台上这份良心。”
他特别强调了“串串门”三个字,淡化了“组织”的色彩。这便是“初九,同人于门,无咎”的智慧。在门口与人相会,不深入内室,代表着交往的公开、坦荡与适度,自然不会招致灾祸和非议。
黄建国的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圈圈涟漪。一些思想活跃的年轻教师,眼中立刻闪现出兴奋的光芒。他们早就对那种沉闷、保守的氛围感到厌倦,黄建国的提议,正中下怀。
然而,黄建国发起这个小组,还有一个更深层的,未曾言明的目的。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了办公室角落里那个沉默的身影——物理老师,刘工。
刘工,这位在“否”卦中与他结下战斗情谊的盟友,才华横溢,对物理和工程技术有着惊人的领悟力。但因为家庭出身问题,他一首被压制,性格也变得孤僻、寡言。黄建国深知,像刘工这样的人,是国家的宝贵财富,绝不能被埋没。他要做的,就是为刘工撑起一把伞,创造一个能让他安心展示才华、并与他人正常交流的平台,将他“保护”在这温暖的集体之中。
这,才是他“同人于门”的真正用心所在。他要团结的,不仅仅是普通的同事,更是像刘工这样,被时代错待的“遗珠”。他要通过“类族辨物”,将真正的同道者,一一辨识出来,凝聚起来,为那份沉甸甸的“守护名单”,注入新的力量。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黄建国坚毅的脸上。他知道,这扇“同人之门”一旦推开,或许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阻力,但为了心中的道义与远方,他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