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永无止境,像细密的针,钻进骨头里生根。
裴炎在烂泥官道里跋涉,每一步都像拖着磨盘。
噗嗤!
脚从黑泥里出,又沉陷下去,骨头缝里都挤出酸响。
完了…身体在抗议。
冷!
湿透的破囚衣结了冰壳,混着泥浆,像一副活动的石枷。
饿!
胃壁摩擦出火,又被空虚的冰锥刺穿。
喉咙干得像烧过的炭,每次吞咽都刮出血腥气。
腿是软的,支撑不住这副躯壳的重量。
二十里!
清平岗!
裴炎眼皮沉重,瞥过远处黑压压的林子。
清平?
他嘴角扯出一个冻僵的弧度,冰冷无声。
林边火光忽明忽灭,撕开“清平”的谎言,露出狰狞一角。
系统那寒气森森的声音,仿佛冰碴子粘在脑沟回上。
“活路?”
沉默代替了回答,只有雨声锤打着耳膜。
真想一头栽进这片泥泞,永远睡去。
不行!
烂泥坑就是他的裹尸布。
爬!
下巴碾着冰冷刺骨的稀泥往前蹭!
手指没了知觉,抠进泥缝,指甲盖翻裂,混着泥血,拖着这副破烂往前一点点挪。
长安城镶金饰银的城门楼,在意识模糊的边沿虚晃,撞上眼前这片绝望烂泥——砰!
碎成幻影。
眼里浸满了雨水的黑晕,耳中是扭曲的噪音:
风哭?雨吼?
还是自己残破肺腑吸气的嘶鸣?
不知道。
火光!
一点鬼火,在前头死寂的野林边缘跳跃。
扭曲的人影晃动,几声短促的悲鸣和男人野兽般的哄笑,被雨风切碎,吹过来。
到了!
清平岗!
林边腐叶堆积的臭水坑接住了他倒下的身体。
刺骨的冰激得他痉挛,留住一丝残存的清醒。
他昂起沉重的头颅,吐出黑泥草渣。
像一条被剥去鳞片的鱼,在潮湿滑腻、腐败气息浓烈的落叶堆里蛇行向前。
毫无声息,只剩一对燃烧着、血丝密布的眼球,死死钉在岗坡上那群人型鬣狗身上。
几支裹着烂泥的火把插在地上,昏黄的光圈里,人影疯狂扭动。
七八只穿着褴褛号衣的兽!
布条遮不住。
腰上别着豁牙的刀、磨尖的骨刺。火光映亮的脸——麻木里嵌着嗜血的贪婪!
范阳的烽烟味还没真正飘来,京畿的虎皮底子,己经渗出烂疮的脓血!
看看这些“王师”吧!
“老不死的!挡大爷路了?!”炸裂的咆哮震耳欲聋。
领头的恶鬼——脖子短粗堆满横肉,下巴一道蜈蚣似的暗红刀疤扭到耳根——疤面狼!
他粗壮得像熊的前臂猛地一挥!
嘭!!
闷响!
一个死死护着怀里蓝布小包的老头,像破麻袋一样被巨力扫飞,重重拍在泥水里!
后脑勺磕在一块尖锐的石棱上!
噗嗤!
暗红的血瞬间混着污泥晕开一大片!
“掏出来!粮!!”
疤面狼沾满烂泥污物的脏皮靴高高抬起,带着全身的重量,轰!
咔嚓嚓!!
狠狠踏跺在老头脆弱的腰肋间!
骨头断裂粉碎的刺耳声穿透雨幕!
老头身体剧烈地向上弓起,又像断裂的弓弦般猛砸回泥里,头脸深埋,只剩下断腿在泥浆里无意识地抽动。
“再磨叽!扒了你的皮!”声音如同锈锯锯树。
旁边一个老妇人喉咙被恐惧卡死,枯槁如柴的手抖成了秋风中的落叶,哆嗦着去摸怀里一个更小、更薄的蓝布小包——
里面依稀可见一个裂了纹的黑陶罐,一个拳头大小、干瘪凹陷的粗布包。
“畜生!放开我爹——!”一声尖利刺耳、被绝望顶破喉咙的少年嚎叫!
泥浆中猛然弹起一道枯瘦如柴的影!
只及裴炎胸口高!
手里却攥着一块尖利、边缘带着暗褐色污渍的碎瓦片!
像扑火的蛾,瞪着充血的野兽眼,扑向疤面狼的大腿根!
“小杂毛!!”疤面狼狞笑扭曲脸庞,黄黑的烂牙呲着,那只穿着硬皮靴的脚带着恶风,由下往上,像踢野狗,砰!!!
喀喇喇喇!!!!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碎爆裂响彻!
少年整个身体像被折断的细木棍,腰部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对折!
身体向后、向侧面疯狂旋转,狠狠砸进一个泥水深坑!
他甚至没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只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发出短促凄厉的“呃——嗬!”一声!
随即蜷缩成一团,像被开水烫过的虫子,全身筛糠般恐怖地剧烈痉挛!
血!
暗红黏稠的血沫,像被踩烂的番茄汁,猛地从他口鼻、耳朵眼,甚至眼睛缝里狂喷出来!
一条白森森的断骨茬,刺穿了薄薄的小腿裤子和皮肤,狰狞地曝露在冰冷的雨水里!
瓦片脱手飞出,滚进烂泥。
那小小的身子还在泥坑里疯狂地、无意识地弹跳、抽搐,每一次抽搐都带出更多的血水和脏器碎片,混进乌黑的泥浆。
“啊——————!我的儿呀——!!!!”
老妇人的惨嚎撕裂了整个雨幕!
像孤狼临死前最凄厉的呜咽!
她连滚带爬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想搂住那具尚在疯狂弹动的身体,却被痉挛的力道撞开!
她枯瘦的手臂徒劳地在空中乱抓,枯败的脸扭曲得没了人形,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血水和泥水滚落,嗓子里发出嗬嗬嗬……
犹如破鼓风机漏气般可怕绝望的气声,彻底哑了。
疤面狼嫌恶地拧着眉,朝少年抽动的身体啐了一口浓痰。
“晦气东西!”
弯腰,蛮力十足的手,像铁钳一样抓住老妇人那只死死护在胸口、干瘦枯槁的手腕!
“松开!贱骨头!”他一声暴吼,蒲扇大的手掌猛地发力一掰一拧!
喀吧!!
啊——!
腕骨断裂的脆响和老妇人被剧痛刺穿的惨嚎同时响起!
那只枯瘦的手像断折的树枝般被强行掰开!
那干瘪凹陷的粗布小包掉落在腥臭的泥水里。
疤面狼用粗如胡萝卜的、肮脏的手指,搓开那湿透的布包。
簌簌…扑索…几撮灰黑、掺着沙粒的瘪谷壳,像老鼠屎一样洒落在污黑的泥浆上。
还有两三块指甲盖大小、黑乎乎、硬得跟石头一样的碎饼渣子。
“呸!喂猪的玩意儿都比你强!”疤面狼一口黄绿粘稠、散发出腐臭的浓痰,噗呲!
精准地吐射在那几撮谷壳中央!
他抬起沾满老头血泥的靴底,在上面反复地、狠狠地碾踏,似乎要将那点可怜的、属于难民活命的东西彻底碾碎进污秽里!
“长安城的贵人喂狗的肉都比这金贵!盛世?”
他朝长安方向猛地一挥手,满是讥讽,“呸!这天下,等着换主子吃香的喝辣的吧!”
他骂咧咧转身走向篝火边看戏哄笑的兵痞子们,拎起一个散发着恶臭的脏酒囊。
“操他娘的晦气!兄弟们喝口尿暖暖身子!这年月,人肉都比粮食好找!”
那群人爆发出野兽般粗鄙下流的狂笑和嘶嚎。
目标!疤面狼!
活?
不!
是杀!
裴炎深深抠进冰泥的指关节早冻成青紫。
但刀柄那点刺骨的、属于铁的冰冷坚硬,透过厚泥首抵掌心!
屠掉!
那念头像熔融的铅水,滚烫又沉重。
目光如同淬毒的捕兽夹,死死焊在疤面狼那颗晃动着的、油腻肮脏的后脑勺上!
这畜生,就是这条压榨人命骨髓才铸造起来的“辉煌长安”城墙上,滴下的最后一滴污血脓浆!
杀他?
靠这副烂泥一样的身体?
七八条武装到牙齿的、散发着的鬣狗!
冲上去?
血肉磨盘!
该死的系统!
心底一声无声的诅咒。
老子是最后一丝人味儿!
不是你的割草刀!
喉咙里堵着冰冷的泥腥气,嗬…嗬…像濒死的喘息。
耳朵里灌满了:
少年身体在泥浆深处还在发出的、间歇性的、恐怖的“噗通…噗通…”的微弱弹跳痉挛声…
老妇人那漏气的、空洞绝望的“嗬…嗬…”的呜咽…
老头身体在冰冷血泥中的死寂…
疤面狼的嘶吼与兵痞病态的狂欢…
熔岩!
在冰封的胸膛下奔涌!
烧穿理智!
刀柄在手心烙下剧痛的印痕。
冰冷的钢铁在吸吮——吸走掌心最后一点温热,也吸走残存的、无用的软懦。
无路可退!
活!
是唯一的路!
血腥!
野蛮!
从这污糟泥潭里爬出去的路!
系统?
是悬在头顶的判官笔!
是通向地狱深处的引魂幡!
但只有循着这笔画的线,才有那么一丝踩过尸体活下去的指望!
疤面狼!
这头人形的畜生满足地仰着脖子灌下最后一口劣酒!
那油光发亮、布满污垢的喉结,像一颗塞满污物的肉丸滚动着……
背向密林!
毫无察觉!
咚!咚!咚!咚!
心脏撞击着胸口,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碎裂般的剧痛!
血液冲进大脑,灼烧着神经!
冰冷的雨水抽打着脸庞!
抖!
手臂肌肉在不受控制地抽动!
不是寒冷!
是皮囊下那头被饥饿、严寒、践踏逼至疯狂的凶兽!
它挣断了最后的人性锁链!
咆哮着要出笼!
要撕碎!
要吞噬!
不挖出这颗腐烂的心脏!
下一个烂掉的,就是我自己!
【嗡——】系统冰冷的意念,再次于绝境中无声降临。
目标锁定!
清平岗!
机会只有一次!
他猛地张开嘴,露出带血的牙关!
对着无尽的冷雨,用尽全力,狠狠咬住自己干裂的下唇!
腥!烫!
滚热的液体在嘴里迸裂开!
是血!
是活着的味道!
是烧毁犹豫的火种!
活——!
这无声的咆哮在灵魂深处炸响!
比惊雷更暴戾!
手!
那只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手!
猛地捅进身旁黏腻腥臭的泥潭深处!
像地狱里的恶鬼捞取复仇的武器!
死死攥住冰冷金属的柄!
拔——出——!
污浊浓稠的黑色泥浆,瞬间封裹住冰冷的刀体!
也彻底包裹住了那只沾满血泥、正剧烈震颤着的杀人手!
视野里,只有那颗目标!
疤面狼灌干了酒囊,随手将它砸向一个兵痞,满意地咧着大嘴,露出恶心的黄牙,带着屠戮后的快意笑容,慢慢悠悠地转过身来——
恰在他身体转动过半,正面即将露出,旧力己尽,新力未生之时——
就是这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