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帛书被斥候高高托举着,在死寂的大殿中像一个不详的烙印。
“太原陷落”的嘶吼声仿佛带着浓稠的滚烫血浆,狠狠泼溅在每个人脸上。
李亨的身体晃了晃,整个人往后砸在简陋的御案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方才因“猪儿”秘谶燃起的惊悚狂喜,瞬间被眼前血淋淋的现实冻结,碾碎。
那张过度失血而惨白的脸上,只剩下溺水般的窒息惊恐。
谶语可以预见未来灾星的陨落,却挡不住此刻塌下的巴蜀门户!
裴炎的头依旧叩在冰冷的石地上。
额角结痂的伤口被震动的条石磕碰,细微的疼痛反而像一缕凉风,吹散了脑中轰鸣的余音。
成了!
太原陷落的消息,这历史巨轮精准碾过的时间节点,成了他投下的那颗巨石,在死水般的绝境里,砸出了唯一的旋涡!
他需要这股湍流!
他猛地抬头,喉间滚动着腥甜,声音劈开凝固的惊惶,带着一种孤狼般悍不畏死的嘶哑,再次刺入所有人的耳膜:
“圣人!贼势虽狂!根基己摇!”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锲入李亨摇摇欲坠的心防。
“伪燕看似兵锋披靡,据长安,压洛阳,威震关中……”
裴炎语速沉缓,如同冰凿砸开冻土,每一个字都凿在肃宗此刻最痛的点上,
“实则……外强中干!千里奔袭,长线僵持!其命脉,悬于一缕——”
他吸了口气,扯动肋间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身躯陡然绷紧前倾,手指如剑戟般戳向虚空:
“粮!”
“洛阳仓廪,乃安逆命血!欲固长安伪庭,续关中疲兵,全赖漕船由黄河逆输!日夜不绝!此乃贼军七寸!打断它,安贼自溃!”
“以疲敝之兵,撼安贼铁骑精锐,难如登天!”
裴炎话锋陡转,眼神锐利如电,首刺肃宗眼底那份近乎溃散的恐惧,
“然!若出奇兵!截其水脉!焚其粮舟!让那条千里黄河化为叛军铁蹄的沸水汤池——”
裴炎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诡异的、熔岩喷发般的炽热:
“小人……有煞兵!”
他摊开沾满泥污血迹的手掌,仿佛托着无形的雷霆!
“此煞兵,非刀剑,非水火!乃天地凶煞!聚而成雷!落水则川沸!触舟则灰飞!毁粮焚船,……易如反掌!”
“若蒙圣恩,允小人……”
这时,一道尖利,粘稠,带着令人作呕阴寒的嗓音猛地将其打断:
“住口——!”
李辅国如同毒液凝成的阴影,猛地滑至御阶之前,细长的眼睛缝里射出淬毒的冷光:
“裴炎!你一阶下罪囚!安敢在圣前妄言军机!此等妖邪之说,岂是你这卑贱草芥能通晓的?此等凶戾之物,当由内侍省秘库严加封存!由陛下亲选忠慎之人执掌,岂容你这戴罪狂徒染指?!”
他猛地转向李亨,那张惨白僵死的脸挤出浓稠的惊恐,尖细的嗓子掐得人耳膜生疼:“陛下!兵凶战危!妖术祸乱人心!断不可轻信!老奴斗胆请旨,将此邪物即刻封存!严查逆党!”
“李公公此言……”一个低沉、厚重、如同古铜钟被擂响的声音沉稳地从殿角响起,轻易盖过了李辅国的锐鸣。
殿内所有目光,瞬间被那道身影攫住。
是郭子仪。
他不知何时己立于殿侧,未披甲胄,只一身玄色素袍,身形凝定如岳峙渊渟。
沧桑纵横的脸庞刻着风霜,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渊海,锐利似寒星。
他迈步上前,步伐沉稳,落地无声,却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大殿摇摇欲坠的根基上。
他对着御座方向微微拱手。
“陛下,”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久经沙场打磨后的沉金质感,“裴炎所言‘煞兵’,名虽诡诞,然老夫观其所谋所策——”
他的目光沉沉扫过阶下裴炎那张伤痕累累却眼神孤绝的脸,仿佛透过皮肉筋骨,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其法之要害,在于断粮。其术虽奇诡,其意在截源……其势在攻其所必救!”
老帅的目光骤然亮起一道穿透人心的精芒,语速陡然加快,字字如金石坠地:
“行兵布阵,有正合,有奇胜!此策虽非堂堂之阵,其釜底抽薪、攻敌根基之要诀……”
他顿住,微微抬起下颌,目光仿佛穿透殿顶,落在了某个彪炳史册的传奇之上,一字一句,吐出那个在唐军血脉深处如神祇般的名字:
“——深得卫公李靖用兵真传之三昧!”
卫公!
李靖!
这三个字如同惊世霹雳,狠狠炸响在肃宗被绝望冻结的识海!
太原沦陷的冰冷寒流中,被骤然注入一股滚烫的岩浆!
那份被现实撕碎的惶恐,被这比谶纬更真切,源于军神遗韵的认证,彻底点燃!
李亨猛地从御座上弹起!
充血的双眼爆发出骇人的光焰,死死钉在阶下那个几乎伏倒的囚徒身上!
声音因极度激动而劈裂扭曲:
“煞……煞兵……当真……?你!你究竟如何习得?!!”
裴炎深深叩首,额头再次沉重地撞击冰冷条石,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小人不敢妄言!此乃逃难河东时,偶遇一避世奇人!此翁见小人戮力报国,不忍国祚蒙尘,遂秘授此术以挽天倾!术虽微末,却可在千步之外,倾覆粮秣!配方细则……尽在此间!”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份被汗渍反复浸透、边缘己磨出毛边的粗黄纸!
以近乎撕裂的力度高举过头顶!
纸张在微微颤抖。
纸,薄而沉重!
承载着以命换来的唯一筹码!
“陛下不可——”李辅国的尖啸带着绝望的恐慌。
“呈——上——来!!”
李亨猛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
如同困兽最后的挣扎!
他一步冲下御阶,枯瘦的手因激动而剧烈颤抖,一把从内侍手中夺过那份饱经蹂躏的黄纸!
他展开纸张的手指剧烈哆嗦着。
纸上的字迹潦草,歪斜,墨色或浓或淡,显然书写于颠沛流离的绝境。
记录的内容更加怪诞离奇:
什么硝石,硫黄,精炭的份量斤两,什么“百沸蒸煮”,“石磨碾粉”,“引信必用桐油麻线”……
每一个条目都充满了匠作般的琐碎与难以理解的诡异。
看不懂!
但这看不懂的诡异,在“卫公遗韵”的光环下,反而更添神鬼莫测的份量!
成了溺亡者最后抓住的稻草!
李亨的目光从那荒诞的配方上艰难移开,重新落回阶下泥污血染,身形颤抖却眼神孤狠如狼的裴炎身上。
那张年轻的脸上交织着风霜,伤痛,一种近乎焚烧自身的决绝,以及……
一种难以言喻的,在绝望中迸发的忠诚?
不,那更像是被逼到深渊尽头后,投向世间最后一块磐石的……赌徒的眼神。
大殿静得能听到灰尘落地的声音。
肃宗粗重急促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
终于。
李亨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浑浊的眼珠里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与不顾一切,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高亢:“好!好一个……断粮奇谋!裴炎听旨!”
他目光扫过阶下几个垂首沉默、形容枯槁的老朽将领,声音陡然下沉,吝啬如同刮骨:“着……升裴炎宣节校尉衔!领……领新募忠勇营!”
他顿住,声音如冰刀刮过:“即日!调拨……健卒三百!归其麾下!”
宣节校尉,虚勋散阶!
兵,三百!
老弱残兵,从牙缝里剔出来的渣滓!
郭子仪浓眉几不可察地微蹙,目光在裴炎身上停留一瞬,随即敛去,归于深沉。
李辅国那张死尸般的脸上,肌肉牵扯了几下,浑浊的眼底深处冰寒一片,又被僵硬的恭敬迅速覆盖。
裴炎深深叩首,额头最后一次抵住冰冷的地面。
就在他躯干伏低的刹那——
【任务触发:克复盐州!】
脑海深处,那冰冷的系统音如同烧红的铁钎,骤然贯入神经!
【目标:十日之内,拿下盐州城!】
【奖励:《卫公李靖地形札记(河西卷)——残篇》!】
盐州!
那是地狱的大门!
而他,即将用这三百枯骨,去叩响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