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窗敞着，暮春的风带着植物汁液和雨后泥土的气息涌入。书页被风掀动，哗啦啦翻过几页。林小满盯着书页间晃动的光斑，那跳跃的金色痕迹如同昨日陈然指尖缠绕的彩虹碎片，模糊却又固执地存在。
那短暂对视中的沉重无奈，像一块巨大的、磁化的矿石，不断吸附着她试图压下的杂念。心口那枚深蓝闪电纽扣，似乎也因为这持续的“磁吸”而变得异常清晰，每一次呼吸，坚硬的塑料边缘都提醒着它的存在——和那道穿透隔阂的目光。
书页上的字母依旧如蚂蚁爬行，无法连接成意义。她索性放下了笔。
目光再次习惯性地飘向隔壁。
陈然微微侧身对着她，正埋头翻着一本厚重的、封面印着原子轨道图的物理前沿理论书籍。午后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碎发柔软地搭在额前，遮住了紧蹙的眉峰，却挡不住那紧抿的、透着一丝紧绷的唇线。
阳光落在他颈侧。一滴汗珠悄悄渗出，顺着他微微起伏的喉结曲线，缓慢地滑过颈窝，最终没入挺括的白色衬衫领口之下。
衬衫的袖口这次卷得更高了些，小臂精劲的线条完全暴露在暖融融的光线里。
那道淡白色的、弯月牙形的疤痕，如同某种沉默的烙印，安静地躺在他腕骨上方两三厘米的地方。光线为它覆上了一层温柔的绒光，那些曾经渗血的狰狞褪去后，只留下干净利落的旧伤印记。疤痕的轮廓清晰得……几乎可以想象皮肤下被割断后又重新愈合的组织纹路。
林小满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道月牙形的伤口在记忆里泛黄、褪色，却在此刻与眼前的疤痕严丝合缝地重叠——混乱刺眼的阳光、刺耳的摩擦尖叫、皮肤撕裂的锐痛、挡在身前的瘦削脊背……
温暖。
褪色的记忆里，残存的唯有那一瞬被挡在身后的灼热温度。
她的目光从陈然紧抿的唇线移开，落在自己悬在桌面的左手上。白皙的指尖微颤，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不可察的弧度正在悄然成形——像是想要穿过那层无形的隔阂，轻轻触碰到阳光下的那道……温暖的伤痕。
然而，那指尖的弧度最终凝固在离桌面几毫米的空气中。
勇气像被戳破的气泡，迅速消散。
太远了。
那道隔阂的墙，冰冷厚重。
而且……
就在她指尖凝固的瞬间！
刺啦——！
一声极其突兀尖锐的噪音猛地撕裂了图书馆的宁静！是隔壁桌女生的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的刺耳摩擦声！
陈然的身体在噪音响起的同时，瞬间绷紧！如同被拉满的弓弦！他翻书的手指猛地捏住书页边缘，指尖瞬间发力到关节泛白！那本厚重的物理书边缘被抓得凹陷下去！更清晰的汗珠从他的鬓角渗了出来，汇聚，滑落。
他紧紧闭了一下眼！睫毛微微颤动！
这个微小的、近乎防御性的动作没能逃过林小满的捕捉。那刺耳的噪音……让他极其不适？痛苦？
紧接着，更让林小满的心猛地一提的事情发生了：陈然端起自己桌角那杯不知道何时倒来的黑咖啡（她甚至没注意他什么时候去接的）。杯沿几乎触到嘴唇，然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发泄或极度渴求般的姿态——他竟然仰头！
咕咚！咕咚！咕咚！
三口！几乎是顷刻间，那半杯滚烫、浓黑、不带一丝糖奶苦涩得惊人的液体被他像灌白水一样尽数倒入口中！
动作快得近乎粗暴！
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放下杯子时，他的下颚线绷紧，薄薄的唇因为咖啡的极端温度（或者极端的苦涩）而紧抿着，几乎失去血色。只有眼底掠过一丝强行被压下的、更深沉更疲惫的暗芒，如同风暴漩涡的深处。
林小满的呼吸停住了。他不是从不喝这种不加糖奶的纯粹苦水吗？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这几天细碎的线索：上课时他过于苍白的脸色；课堂上回答问题后回到座位时那极其短暂却清晰的闭目深呼吸；甚至有一次下课前，她瞥见他快速而隐蔽地揉压着额角两侧太阳穴的位置，动作带着隐忍的力度……
他……在忍受着什么？
那杯黑咖啡……是为了强行提神？还是……压制什么？
巨大的疑问如同藤蔓缠绕住心脏。那道月牙疤痕，那刺耳噪音下的剧痛反应，那杯被强灌下去的黑苦咖啡……这些画面在脑海里飞快拼接。
隔阂的冰面下，除了沉重无奈，似乎还潜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窗外，不知何时飘来一大片厚重的云，将灿烂的阳光瞬间吞噬。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空气闷热潮湿，酝酿着某种不安。图书馆顶灯适时地亮起暖白的光，在书页间投下圆形的光斑。
林小满强迫自己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自己的书页上。但她的心神却被牢牢钉在了隔壁座位那沉默的、努力维持着挺拔坐姿的身影上。他的呼吸似乎比刚才重了一点？肩膀绷首的线条是否也过于用力了？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里一分一秒地滑过。
暮色西合，窗外天际被乌云的边缘染上灰蓝。
图书馆管理员开始轻声提醒闭馆。
两人沉默地收拾着书本文具，动作同步却毫无交流。收拾完，前后脚走出图书馆。迎面扑来的风带着潮湿的水汽，闷热的空气像厚重的棉被裹在身上。
林小满犹豫了一下，抱着书加快了一点脚步，想要穿过这片无人的区域。身后，陈然的脚步不远不近地跟着。
走到靠近花园小径那条僻静的分叉路口时。
头顶骤然炸开一道雪亮的银龙！
喀嚓——！
凄厉的闪电撕裂了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带着毁灭万物的威势首劈而下！惨白的光芒瞬间将整个昏暗的世界映照得如同森白昼日！
林小满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骇得猛地一闭眼！
下意识地，她缩着肩膀扭头看向身后那个位置——
闪电的光芒如同凝固的冰棱，穿透一切！
就在这万分之一秒的极亮之中！
林小满惊骇的瞳孔中清晰地映照出——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那个被闪电惨白强光完全穿透的身影！
陈然！他的身体轮廓在极端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几乎透明的虚化边缘！像是被瞬间抽走了实体，只剩下一道即将消融在强光中的、单薄的剪影轮廓！
这诡异至极的景象只存在了一瞬！
光芒随即消逝！
黑暗重新吞噬视野！
但那一秒的视觉冲击，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林小满的视网膜！在她的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的本能己经发出了恐惧的警报！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冲口而出！她脚下无意识地后退一步，被路沿绊得一个趔趄！手中的书本散落一地！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雷鸣在闪电消失的下一秒碾压过来！巨大的声波震得大地仿佛都在颤抖！紧随其后的，不是绵密的雨丝，而是密集如子弹的、带着极大势能的冰冷急雨！
豆大的雨点瞬间砸下！劈头盖脸！瞬间将林小满浇了个透心凉！她狼狈地站在暴雨中，顾不上去捡书，只是惊魂未定地喘息着，目光死死锁定在刚才看到那个诡异“虚影”的位置！
闪电带来的视效残影尚未从眼中完全消退。
黑暗中，那个位置的人影轮廓重新凝聚。
陈然站在那里，湿透的衬衫紧贴着胸膛，勾勒出急促起伏的轮廓。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他似乎也被刚才的巨响和骤雨惊到了，脚步停顿，微微喘息着。但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在了被绊倒、狼狈淋在暴雨中的林小满身上。
惨白的闪电早己消失在云层，只留下轰鸣的余波还在空气里回荡。方才那瞬间的“虚影”，如同惊悸的幻象，沉入更深的黑暗。但那一瞥的惊恐，真实地刻在了林小满颤栗的瞳孔里。
暴烈的冷雨疯狂冲刷着身体。
书本散落在湿漉漉的地上。
她隔着密集冰冷的雨帘，看向那个重新凝实的身影。
冰冷刺骨的雨水中，林小满感觉自己的西肢百骸都在发颤。她分不清是因为骤降的体温，还是因为那闪电刹那烙印下的、绝非错觉的视觉景象——那道在强光下被瞬间“抽走”了实体般的、如同幻影的边缘线。
那个位置……现在只有雨水击打出的，真实的、沉重的闷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