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肆虐的疯狂褪去，留下了湿漉漉的宁静。窗外是水洗过的碧空，阳光耀眼得近乎残忍，将教室窗框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板上。空气里还残留着潮湿的气息和粉笔灰的味道，一切似乎都回到了轨道。
周斌的“伤情”在铁面张的审视下没掀起更大的风浪（毕竟证据和动机都薄弱），陈然和他之间的冲突被模糊处理成“学生摩擦”。毕业照的喧嚣也暂时平息了，宋晓晓没再提那张照片，只是看向林小满和陈然的眼神里多了探究的沉重和担忧。课间的打闹依旧，食堂的喧哗如常，物理课上王老头的提问声和粉笔敲击黑板的声音刻板地循环。
平静。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笼罩着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
林小满重新坐回了她的位置，靠窗，像一块努力融入背景板的浮木。她沉默地听课，按时完成作业，在点到名字时起来回答几个单词清晰的英文提问。她的刘海垂得更低，遮住了大半眉眼，让人看不清里面的色彩。只有偶尔笔尖停顿太久，在纸上留下一个墨点时，才透露出一点点未能完全平复的波澜。
她心口的那枚深蓝色闪电纽扣，依旧规规矩矩地钉在衬衫第二颗下方。纽扣下，那如同烙印一般的、因暴雨夜那疯狂一指而残留的灼烫感，似乎己被日复一日的平静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隔壁的座位不再空荡。陈然也回来了。
他依旧是那个出色的物理课代表，听课专注，笔记清晰，在难题被抛出时往往是第一个举手的。他解答时语调平稳流畅，声音清朗如初，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烟火气，多了公事公办的公式化。他与后排的男生偶尔也讨论几句篮球，笑容礼貌而疏离，眼中没有温度，更像是为了维持融入的假象。
林小满和陈然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空气墙。
物理课上，他不再不动声色地在关键时刻翻动笔记本传递思路。他的指尖更不会再不经意地擦过她的书页边缘。课堂上分发试卷或作业，他动作精准地放在她桌面一角，不会有一丝触碰。甚至连目光，也像被程序设定好的机器，扫过她的位置时，只停留不到一秒，如同扫过一张空着的桌椅。
他的手臂也不再随意地搭在桌面离她近的位置。他的笔袋、水杯，甚至书包带子垂落的角度，都被严格控制在她手臂够不到的范围之外。他像设定了一个安全警戒线，将自己与她隔绝在各自孤独运行的轨道上。
只有一次。是一次自习课前的收作业。
林小满的钢笔写了一半突然不出墨了。她拧开笔杆检查墨囊，动作笨拙，一滴蓝黑色的墨汁倏地飞溅出来，正落在她左手心！墨水迅速在掌纹间晕开一小片污渍。
她下意识地“呀”了一声，声音很轻，在安静的教室里却显得有些突兀。
几乎是同一时刻，旁边座位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极其迅速地探入笔袋，从里面精准地捻出一张印着歪歪扭扭闪电符号的纸巾包！
陈然动作流畅得像是经过了千百次演练，指尖毫不犹豫地撕开包装，抽出一张带着闪电符号的纸巾。他甚至没有抬眼，首接将那张纸巾递到了林小满那只沾着墨渍的手边，位置精准得毫无偏差。
他的动作熟练、高效、干净利落。
他的手指没有碰到她。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正在演算的题上，仿佛递纸巾只是反射弧里最末端的一环。
林小满身体一僵。她没有立刻去接。
陈然保持着递送的姿势，停顿了两秒。他手中的笔尖依旧稳稳地划在草稿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然后，像是意识到她并没有要接的意思，那只捏着纸巾的手，极其自然地转向，将纸巾按在了自己桌角——那里有一小点不经意蹭到的铅笔灰。
他用带着闪电符号的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掉了那点微不足道的灰尘。
没有解释。
没有多余表情。
一个“多余”的动作被完美地修正了轨迹，像被擦除的铅笔痕。
林小满看着自己手心的墨点，没有动。那股冰封的麻木之下，有什么东西极细微地抽搐了一下，又迅速被更深的冰冷覆盖。她默默放下钢笔，拿起自己书桌里普通的纸巾，粗糙地擦掉了墨水。
傍晚。图书馆。巨大的窗扇敞开着，灌入带着初夏植物汁液清香的微风。柔和的光线铺满书页。
他们又坐在熟悉的位置上。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各自看书。
没有讲题。
没有纸条。
没有玻璃风铃。
也没有金色的蘑菇光斑。
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林小满的目光落在面前的英文小说上，那些字母像爬行的蚂蚁，无法组成清晰的句意。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着书页边缘。
指尖下的纸面触感冰冷而粗糙。
她的视线游移，不经意间，落在了陈然放在桌上的左手手腕上——那卷起的衬衫袖口下方。
浅麦色的皮肤上，那道淡白色的、弯月牙形的旧疤痕清晰可见。
疤痕。月牙形的伤口。
挡在篮球架前的那个瘦削背影。
混乱的医务室门口。
久远的、褪色的记忆碎片，带着一种湿漉漉的暖意，忽然涌了上来。与此刻冰冷的平静形成尖锐的对比。
她的手微微停顿，书页的边缘被捏出了细微的褶皱。
就在这时，旁边的陈然有了动作。
他放下了手中的厚厚资料书。不是随意合上，而是用指腹轻轻抚平书页的折角，再整齐地合拢。动作细致，带着一种过分的珍惜。
然后，他拿起手边的那个通体透明、内壁画着金色简笔蘑菇的玻璃风铃——这个曾经被他把玩，后来被遗落在角落的物件，不知何时又被他找了出来，此刻端端正正地放在桌角显眼的位置。
他没有晃动它，只是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冰凉光滑的玻璃表面。指尖停留在玻璃内壁那个小小的、金色的蘑菇图案上。
阳光穿过玻璃，在他抚触的指尖周围折射出细碎的、温暖的、钻石般的七彩光晕。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指尖下那点微小的暖色光斑。
那侧影被金色的夕照勾勒，垂落的碎发遮不住他微抿的、嘴角似乎向下弯起一丝极其微小、不易察觉的弧度。
那弧度不再有之前的狡黠或得意，甚至……也并非苦涩。
更像是一种……沉重的妥协？
一种……深不见底的无奈？
林小满怔住了。她看着那点缠绕着他指尖、无声跃动的七彩光斑，看着他专注中透出的沉甸甸的无奈。
书页在她指尖卷曲得更深。
她的心，像被投入平静湖心的那颗微不足道的纽扣，被这道无声的、沉重的无奈波纹轻轻撞击了一下。冰封的表面，出现了一丝极细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裂痕。
就在这一瞬间的怔忪里——
陈然的目光忽然从指尖的光斑上抬了起来。
如同跨越了漫长的距离与凝固的时光，平静而又首接地，越过了那一臂之隔的空气墙，稳稳地、精准地——
看进了她的眼睛深处！
西目相对！
没有任何铺垫！
林小满的心脏骤然停滞了一拍！所有的呼吸都凝固在胸腔！
那双眼睛里，不再是从容公事化的清朗，也不再是拒人千里的冰封。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复杂到无法言喻的东西。有无奈，有探寻，有浓重得化不开的……疲惫？像跋涉了万里征途后，站在终点前，看到一片茫茫雪原的旅人。
他看着她。一瞬不瞬。
嘴角那抹无奈而沉重的弧度，如同一个无声的叹息。
他的嘴唇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话，挣扎着要破开那沉重的冰面冲出来。
仿佛有什么积压的情绪，在那沉如死水的眼底汹涌翻滚！
林小满在那复杂目光的凝视下，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掌心攥着的书页几乎被捏破。她忘了呼吸，忘了躲闪，整个灵魂仿佛都要被吸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漩涡之中！
空气凝滞。阳光里浮动的尘埃都仿佛静止。
就在林小满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一切时——
陈然眼底汹涌的暗流，却猛地沉寂了下去！
如同瞬间闭合的深渊之口。
他脸上那一丝沉重的无奈，连同那几乎要倾泻而出的复杂情绪，在一瞬间被完美的、冰冷的平静所取代。快得如同幻觉。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将目光收回，重新落回自己合拢的书本上。仿佛刚才那穿透灵魂的一瞥，从未发生。只有那只轻抚过风铃玻璃壁的手，指尖微蜷了一下，像是抓住了什么残留的温度。
他拿起风铃，放回了桌角更偏一点的位置，不再看它。
风铃内壁的金色小蘑菇，在安静的阳光下，只是一个模糊的点缀。
图书馆里只有翻书声。风铃无声。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安全、冰冷、却令人窒息的“平静”。
只有林小满还僵在原地，胸腔里那颗仿佛停跳后又疯狂启动的心脏，擂鼓般撞击着心口那颗深蓝色的闪电纽扣，提醒着她刚才那短暂对视中感受到的、那几乎将她灵魂撕裂的、沉如海底的无奈。
阳光依旧温暖，窗外树叶婆娑。
但那道无形的隔阂，己经不再仅仅是冰冷与回避，而沉淀为一声被封印在灵魂深处的、沉重的——
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