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的雨声敲打着窗玻璃，也敲打在林小满混乱无序的心弦上。宋晓晓发来的那张照片，仿佛在她心底投放了一颗深水炸弹，爆炸后翻涌的泥沙和气泡久久无法平息。照片里陈然沉默注视空座的眼神，指尖无意识触碰桌面纸张的姿态，还有那句意味不明的“摸你那半边桌子来着”，像病毒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复制、变异。
他到底在做什么？想什么？那个笑容、那句重新介绍的“请多多关照”、还有此刻照片中的沉默……这些碎片彼此矛盾，拼凑不出完整的图形。但有一点，林小满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某种东西不一样了。她不再是那个单纯惊恐于入侵者的小透明。一种陌生的、滚烫的、带着探究欲的好奇，混杂着残留的惧意和那张照片留下的奇特悸动，在她体内悄然萌生，烧得她坐立难安。
这一夜，她几乎没有合眼。窗外由墨黑转为深灰，再透出熹微的晨光，淅淅沥沥的雨也终于在清晨时分停歇，只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林小满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脸色是宿夜未眠的苍白，背着书包走进教室时，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教室里还没什么人。清晨清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纸张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她下意识地走向自己最习惯的角落，却在看见空座旁边那个身影的瞬间，身体猛地僵住。
陈然己经到了。
他不是在安静地看书，也没有整理东西。他侧身坐着，手臂随意地搭在林小满的桌面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正压着一本厚厚的《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他的头微微低着，额前略长的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清晨的光线还带着冷色调，落在他穿着校服的脊背上，勾勒出少年清瘦而挺拔的线条。
一种巨大的紧张感瞬间扼住了林小满的喉咙。她深吸一口气，尽量放轻脚步，像踩在薄冰上一样挪过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步靠近都像是在接近一个未知的磁场源。
终于走到座位旁。陈然似乎没有察觉她的到来，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指尖在词典冰凉的塑料封皮上无意识地划过。林小满屏住呼吸，缓缓地拉开椅子，金属椅脚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刺响。
这声音终于惊动了他。
陈然抬起头。
当他的目光与林小满的目光在空中相接时，林小满清晰地看到，那双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什么？是了然？是温和？又或许只是平静？
“早。”他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比平时低沉了几分，却异常自然。嘴角微微牵起一个非常浅淡的笑容，如同冬日湖面漾开的微小涟漪，短暂却真实。
没有了昨日重新介绍时的灼人专注，也褪去了伞下接电话时的冰冷凌厉。此刻的陈然，像一块被晨露浸润的温润玉石，散发着一种内敛而平和的气息。
“早……”林小满几乎是气声回应，慌忙低下头，避开那平和却依然具有穿透力的目光。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她手忙脚乱地开始往外掏书本文具，只想把自己埋进书堆里。
就在她把语文书重重放在桌面上，震得半截粉笔头滚落到地上时，眼角的余光却像被什么猛地灼烫了一下！
她猛地抬眼，视线不受控制地投向陈然的领口。
校服白衬衫熨帖整洁，只是最靠近咽喉处的……第二颗纽扣下面那颗，是松开的！
柔软的校服衣料因为这个缺失的固定点，微微向下垂坠敞开，露出他脖颈下方一小段光滑的皮肤和清晰的锁骨线条。晨光在那片皮肤上投下微妙的阴影，带着一种不经意却又强烈的……私密感。
而更重要的是——那颗纽扣的位置！
照片！宋晓晓的照片！
林小满的瞳孔瞬间放大，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全部涌向了头顶！她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拍，又在下一秒疯狂加速，擂鼓般撞击着耳膜。
照片里……陈然指尖无意识触碰的地方，那个林小满匆忙逃离后被他凝视的位置——宋晓晓说“摸你那半边桌子来着”……正是他此刻衬衫纽扣缺失、衣襟微敞开的位置！
仿佛一道闪电撕裂了混沌的思维！
昨天离开时，她慌张撞歪了桌子，桌角肯定擦过他的……是这个位置！而照片里，他的手指碰的，是桌面与这个位置齐平的高度！
一个荒谬又令人心脏骤停的念头猛地撞进林小满的脑海：那颗纽扣！可能……可能在她昨天仓皇冲出去时，书包带子或是桌角，勾掉了！ 就掉在她那边桌角或地上？！
所以，他伸手在那片区域摸索……是在找那颗纽扣？！
昨晚……昨晚他一首留着没走，沉默地看着她的空位，原来是为了这个？为了找一颗可能被她不慎勾掉的纽扣？
巨大的震惊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混乱席卷了林小满。尴尬、羞窘、还有一丝丝莫名的酸涩和……被某种微小事实点亮的微弱火光，在她胸腔里五味杂陈地翻腾。他会在意一颗纽扣？为什么？
她的动作完全僵住了，视线死死胶着在那个微敞的领口上，连指尖都忘了收回，维持着摸向语文书的姿势。
陈然似乎察觉到了她过于“专注”的目光方向。
他不着痕迹地、极其自然地抬起那只空着的手，轻轻按了一下领口微敞的部分，仿佛只是个随意的整理动作。那点暴露的皮肤迅速被掩住。他脸上依旧是那抹浅淡平和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不自然从未存在过。
他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目光投向林小满桌面刚摊开但明显没拿对的课本，眉峰几不可见地微挑了一下。
“语文？”他轻声问，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朗，带着一丝提醒的意味，“我记得，第一节课是英语？”
说着，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自己桌角——那里赫然放着一本崭新的英语课本和配套练习册。
轰！
林小满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刚刚因纽扣升起的惊涛骇浪还没平息，又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英语！她居然把最重要的英语作业——那本必须在第一节课上交的、密密麻麻写满了错题分析的练习册，彻底忘在了家里书桌抽屉的夹层里！
巨大的恐慌瞬间压倒了所有纷乱的念头！王老头……不，是英语老师那个有着“铁血班主任”外号的冷面女阎王！她对学生作业忘带或没做，尤其是开学初期，有着最严厉的惩罚措施——教室后墙根站整整一节课都是家常便饭！
冷汗瞬间浸湿了林小满的后背。脸色由通红“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僵在原地，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脑子里只剩下英语作业本躺在家里抽屉里的清晰影像。
完蛋了。这次真的完了。刚开学就……她不敢去想那些鄙夷的、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巨大的无助感让她眼圈瞬间就红了。
陈然的目光，平静地在她骤然失血般的脸色和空荡荡的桌面（除了一本孤零零的语文书）之间扫了一个来回。
他微微倾身向前，靠近了些许。清晨清冽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让人无法忽视的洁净味道，再次笼罩过来。但他的眼神里没有戏谑，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一丝同情，只有一种……尽在掌握的了然和平静。
“练习册，”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低哑嗓音，清晰地吐出三个字，“没带？”
林小满猛地一震，像被踩到尾巴的猫，慌乱又绝望地抬头看向他。
他怎么知道？他又知道了？！
陈然没有等她回答，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动作流畅地从自己那叠崭新的、连名字都没写几本的课本练习册下方，抽出了一本封面完全相同、但明显有些厚度和使用痕迹的——
林小满的英语作业本？！
！！！
林小满的眼睛瞬间瞪圆了，瞳孔里映出熟悉的字迹和练习册角落被她涂鸦的一朵小小枯萎的花——那是她自己的本子！千真万确！
它……它怎么会出现在陈然的课本下面？！她明明记得清清楚楚，昨晚因为整理书包太慌乱，把它抽出来放在书桌上想再检查一下错题，结果……结果根本没放进书包！
“你……”她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想说话，却只能发出一点破碎的音节。巨大的震惊让她忘记了恐惧和羞窘，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茫然和巨大的疑问：这到底是魔法还是……？！
陈然将她的练习册推到两张桌子中间，指骨轻轻敲了敲那熟悉到刺眼的封面，目光坦然地迎上她写满震惊和疑问的眼睛。
他没有解释作业本为何出现在他这里，只是用他那双深邃平静、此刻却像凝着无垠夜海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然后，以一种近乎低语的、清晰得不容错过的语调说：
“下次别落在我桌角。”
他的嘴角似乎扬起了一个难以捕捉的、极其微小的弧度，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转眼即逝。
林小满彻底石化在座位上。窗玻璃上的水痕蜿蜒流淌，像她此刻大脑里混乱奔涌的无数条思维乱流。纽扣的丢失，作业本的神出鬼没……所有混乱的线头，都汇聚在眼前这个少年深不可测的眼眸中。
“为你而来”的谜团尚未解开，他又成了失物的魔法师？或者……他口袋里的秘密，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匪夷所思？
她颤抖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本失而复得的练习册。纸张冰冷粗糙的触感如此真实。
而陈然，己经若无其事地转回头，低头专注地看着他面前那本摊开的词典，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幻梦中的插曲。
只有他微微敞开的领口，那颗缺失纽扣的位置，像一个无声的线索，昭示着昨夜某个尚未被发现的、隐秘的真相碎片。
她必须找到那颗纽扣。或许，答案就在那里。
林小满握紧了自己的练习册，眼神深处，第一次，燃起了一种名为执拗探寻的火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