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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砸在柏油路上,溅起带着汽油味的浑浊水花。2009年的暮春,这座南方小城被浸泡在连绵的冷雨里。十五岁的刘明缩着脖子,校服外套湿了大半,紧紧护着怀里一个硬壳的旧笔记本。父亲三天前突发心梗倒在了县医院的走廊上,甚至没等到那张加急的检查报告单。此刻,他刚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手里攥着一张薄薄的贫困生补助申请表。
“刘明!”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同班的学习委员王莉,撑着一把碎花伞追上来,“李老师说……你下周的餐费……”她声音低下去,带着小心翼翼的同情,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折得整整齐齐的五元纸币,塞进刘明冰凉的手里,“大家凑的,先用着……”
冰凉的纸币贴着掌心,像两块烙铁。刘明喉咙发紧,生硬地点点头,喉咙里挤不出一个“谢”字。父亲塌陷的病床,母亲瞬间灰败下去的眼神,还有亲戚们躲闪的目光,连同这十块钱,沉甸甸地压在他单薄的肩上。他转身快步走进雨幕,把王莉担忧的呼喊甩在身后。同情像针,刺得他体无完肤。
他没回那个被悲伤和债务压得摇摇欲坠的家,而是拐进了回城必经的“花鸟鱼虫街”。这里在雨天显得格外冷清破败,弥漫着湿漉漉的羽毛、鱼腥和泥土混合的怪味。笼子里的鸟儿蔫头耷脑,鱼缸里浑浊的水泛着白沫。刘明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想让冰冷的雨浇灭心里那团无处发泄的焦灼和茫然。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她。
街角一处凹陷的、勉强能避雨的屋檐下,蜷缩着一个极其瘦小的老奶奶。她裹着一件洗得发白、辨不出原色的旧棉袄,头发稀疏花白,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角。她怀里抱着一个用褪色蓝布盖着的竹篮子,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抓着篮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低着头,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片随时会被风雨卷走的枯叶。
刘明脚步顿住了。一种同病相怜的酸涩涌上心头。父亲刚走,留下巨大的空洞和沉重的担子,母亲在家哭得几乎虚脱,那种无助和绝望,此刻似乎在这个陌生的老奶奶身上找到了映射。他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朝那个角落走去。
屋檐的滴水断断续续打在老奶奶的肩头,洇开深色的水渍。刘明走到她面前,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
老奶奶似乎察觉到有人,缓缓抬起头。那是一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眼神却出乎意料的清亮,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平静,并无多少乞怜之色。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盖着竹篮的蓝布掀开一角。
刘明的心,在那一瞬间被攫住了。
篮子里铺着柔软的旧毛巾,挤着几只毛茸茸的小猫崽。大多是常见的橘白或狸花,正依偎着酣睡。然而,角落里的一只小猫,却像一道微弱的闪电,劈开了刘明眼前灰蒙蒙的雨幕。
那是一只纯黑的小猫,只有巴掌大小,唯独西只小爪子,像西团刚落下、未被玷污的新雪,白得耀眼。它没有睡,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琥珀色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湿漉漉的世界,也打量着刘明。它的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带着一种初生牛犊般的懵懂和无畏。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它旁边的毛巾上,它似乎被那声音吸引,小小的耳朵机警地转动了一下,的鼻头轻轻翕动,发出了一声细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咪”。
那声微弱的呼唤,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在刘明被悲伤和重压层层包裹的心上。一种奇异的、带着微弱电流般的悸动,从心口蔓延开来。他不由自主地蹲下身,视线再也无法从那只“乌云盖雪”的小猫身上移开。
“奶奶……”刘明的声音有些干涩,被雨水和冷风吹得微微发颤,“这…这小黑猫……”
老奶奶浑浊却清亮的眼睛看着刘明湿透的校服和通红的眼眶,声音低哑却温和:“小崽儿,刚满月。它娘是只顶好的看家猫,可惜前阵子没了。”她顿了顿,看着刘明痴迷的眼神,“喜欢它?十块钱,给你。”
十块钱。
这三个字像冰冷的秤砣,瞬间砸醒了刘明。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那两张被体温捂得有些温热的纸币——那是他未来一周的饭钱,是同学们凑的同情,也是他仅有的、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微薄资本。给母亲买点营养品?还是……买下这只猫?
眼前闪过母亲空洞麻木的脸,她坐在父亲常坐的旧藤椅上,眼神涣散地盯着墙壁,仿佛灵魂己经随父亲一同逝去。家里的空气凝固得像铅块。他想起父亲还在时,家里养过一只大黄狗,父亲总说,狗通人性,是家里的开心果。后来狗老了走了,父亲沉默了很久。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花,猛地窜进刘明被雨水淋得冰冷的脑海:如果……如果这只猫能……能让妈妈……
“我……”刘明的声音抖得厉害,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老奶奶的眼睛,手指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颤抖着伸进口袋,摸索着那两张汗湿的纸币。他用力把它们抽出来,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千斤重担。那十块钱皱巴巴的,带着他手心的汗和体温。
“给…给您!”刘明几乎是闭着眼,猛地将钱塞到老奶奶枯瘦的手里,指尖触碰到对方冰凉粗糙的皮肤,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他迅速指向那只小黑猫,“我要它!就这只!”
老奶奶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握住了那两张还带着少年体温的纸币。她没有立刻收起,只是低头看着掌心里皱巴巴的十块钱,又抬眼看了看面前这个浑身湿透、眼神里交织着决绝、不安和一丝微弱期盼的少年。她沉默了几秒,那沉默在淅沥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漫长。
然后,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屋檐落下的雨滴,随即融化在潮湿的空气里。她小心翼翼地将两张纸币折叠好,郑重地收进棉袄最里层的口袋。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收藏什么易碎的珍宝。
“好孩子,”老奶奶的声音比刚才更温和了些,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它跟你有缘。”
她不再多言,伸出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探进竹篮里。她避开了其他熟睡的小猫,精准地、轻柔地握住了那只黑色小猫温暖的小身体。小黑猫被惊动,发出一声细弱的“咪呜”,西只雪白的小爪子在空中徒劳地蹬了几下。
老奶奶解开自己棉袄最上面两颗旧布纽扣,将小猫小心地塞进怀里,用体温和干燥的内层衣襟裹住它,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小猫似乎感受到了暖意,不再挣扎,只是睁着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怀抱和刘明。
接着,老奶奶将铺在篮子里的那块洗得发白、却很干净的旧毛巾抽了出来,仔细地叠好,然后连同那只空了的竹篮,一起递向刘明。
“拿着,”她说,语气不容置疑,“垫着它,别淋着。篮子给它当个窝。”
刘明下意识地接过。毛巾柔软干燥,带着阳光晒过的、混合着青草和猫咪的淡淡气息,还有一丝老人身上特有的、陈旧却洁净的味道。竹篮很轻,编织得细密,边缘光滑。他低头看着怀里的毛巾和篮子,又看看老奶奶怀里只露出小脑袋的猫崽,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接过的不是物品,而是一份沉甸甸的托付。
“谢谢…谢谢奶奶!”刘明的声音哽了一下,深深鞠了一躬。雨水顺着他低垂的头发流进脖颈,冰凉刺骨,但他心里却燃起了一小簇微弱的火苗。
老奶奶摆摆手,重新将蓝布盖好剩下的几只小猫,把自己缩回那个避风的角落,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她不再看刘明,目光投向灰蒙蒙的雨幕深处,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易从未发生。
刘明不再停留。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带着暖意的毛巾垫在竹篮底部,然后从老奶奶怀里接过那只温顺的小黑猫。小家伙的身体温暖、柔软而脆弱,心跳透过薄薄的绒毛清晰地传递到刘明的掌心。它在他手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小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刘明的心,被这小小的生命奇迹般地熨帖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把小猫放进垫了毛巾的竹篮里。小黑猫似乎很满意这个新窝,嗅了嗅毛巾,团起小小的身体,把自己埋进柔软的织物中,只露出西只雪白的小爪子。
刘明脱下自己早己湿透的校服外套,毫不犹豫地罩在竹篮上方,勉强为它遮挡风雨。冰冷的雨点立刻打湿了他仅剩的薄T恤,寒气瞬间刺入骨髓,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但他顾不上这些,只是将罩着衣服的竹篮紧紧抱在怀里,用身体为它挡住更多风雨。
篮子里传来细微的动静,小猫似乎在里面轻轻抓挠着毛巾。隔着湿透的布料和校服,刘明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命律动,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火种,贴着他冰冷的心口跳动。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屋檐下蜷缩的、模糊的身影,然后咬紧牙关,抱着这个承载了所有希望和未知的小小篮子,一头冲进了更加密集的雨幕之中。雨点密集地砸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上,冰冷刺骨,但他奔跑的脚步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力量。脚下的水洼被踩碎,溅起浑浊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和球鞋。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混合着少年滚烫的、无法言说的复杂泪水。怀里的竹篮紧贴着胸口,那里面的小生命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暖意,像黑暗隧道尽头的一豆烛火,牵引着他,朝着那个被悲伤浸泡的家,奋力奔跑。
他不知道这十块钱买来的小家伙,能否真的驱散笼罩在母亲心头的阴霾,能否填补父亲离开后那个巨大的空洞。他只知道,在这一刻,在这冰冷的雨中,他怀里抱着的,不再仅仅是一只猫,而是他用仅有的全部,为绝望中的母亲、也为自己,抢来的一线微光。
雨幕如织,少年单薄的身影在城市灰色的背景里奔跑,怀里紧紧护着一个竹篮,奔向那个同样被风雨笼罩的家。命运的丝线,在这个湿冷的傍晚,因一只“乌云盖雪”的小猫,悄然打了个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