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除夕夜,天地凝然骤白,玄武湖上结成了厚厚的冰层,而湖畔西侧的原刑部大牢内,却是比雪中的玄武湖更加冰冷彻骨。
寒风呼呼的倒灌着牢口,通道里守着两个身着厚厚棉衣的狱卒,他们不停地跺着脚,想要以此获取些许热量。
之前清军在守南京城时,将大牢里的犯人全部征调为守城兵卒,使得大牢里空空如也,狱卒们还以为可以过个好年。但谁知,随着明军光复南京,抓了不少要犯,以及靖逆总队在城里大抓特抓,刑部大牢逐渐变得人满为患,以至于他们在这下着大雪的除夕夜里,还得来牢里上值。
对于狱卒们来说,无论谁主政南京,反正都是他们来守这座大牢。只不过终究还是有一点不同,至少现在的后脑勺上面,不用挂着那丑陋的猪尾巴了。
年轻狱卒呵出一口白气,对着年长的老狱卒感慨道,“昨天的王侯将相,今日的阶下囚......原来大人物们,也朝不保夕呀。”
老狱卒却没有那么多感慨,他并不关心那些大人物的生死,他只希望这次南京城不要再易主了,他们这些生活在这底层的草民再也经不起一次战火荼毒,“真希望过完今夜,明年就能过上太平日子哩~”
咚咚......
忽然楼道里传来响动,两人顿生警觉。
“谁?”
话音刚落,只见一头戴乌纱,身穿红色团领,腰系金带的冷峻青年,拾级而下。青年身后的亲兵大声呵斥道:“大明武勇伯驾到,还不速速迎驾?”
正当年轻狱卒还在疑惑武勇伯是何人时,老狱卒连忙拉着他一起跪倒在了地上,口称恕罪。
赵清淮没有和两个狱卒计较,而是令身后的亲兵将手中提着的烈酒、吃食和一只装的鼓鼓囊囊的钱袋,拿给了两人。
“两位辛苦了,本伯今日特来见一位旧人,还请通融。”
这等大人物都开口了,两位狱卒还敢说不行吗?连忙恭敬执礼,口称不敢,然后拿上打点的东西,退入了身后的阴暗角落。
赵清淮缓缓走入,狱内的景象映入眼帘,曾经叱咤南京的风云人物魏国公徐久爵、保国公朱国弼、隆平侯张拱日、忻城伯赵之龙,一个个蓬头垢面的在监室中抬起头,用渴望的眼神,目视着自己,但很显然赵清淮并不是来拯救他们的。
再往里面走,他看到了被俘的江宁满城总管瓜尔佳?巴山......终于,在穿过冗长逼仄的狱道后,赵清淮停在了最后一间监室前面,里面关着一个形容枯槁的消瘦老者。
老者虽然衣衫褴褛,养气功夫却是十足,即使自己的监室前面有人来访,他也不像徐久爵、朱国弼等人那般失态,仍旧是一副云淡风轻、闭目养神之状。
朝思暮想的仇敌就在眼前,赵清淮反倒平静了下来。
“洪承畴,你可识得我?”
回应赵清淮的只有监室内乱窜的耗子。
赵清淮双目似箭,步步紧逼道:“你既不识我,那可还曾记得松锦死难的数万将士?”
语毕,洪承畴终于睁开了双目,他疑惑的看向面前的年轻人。
赵清淮从内衣内掏出一张泛黄的信纸,自顾自的念了起来,“爹娘大人膝下,敬禀者:儿随洪督师赴援锦州,清军势如铁桶,围困数重。我军虽奋力厮杀,然敌众我寡,粮道又绝。每战皆见袍泽血肉横飞,儿亦数历险境。今困守松山,弹尽粮绝,不知命丧何时。惟念双亲年高,未能尽孝,实乃大憾。若儿......捐躯,望爹娘勿过悲伤,善自珍重。临书涕零,不知所云。儿赵成叩首谨上。”
念至最后,赵清淮己是泪流满面。这张父亲从辽东寄回来的最后一封家书,他一首贴身携带,为的就是今天。
洪承畴此刻终于豁然开朗,“你是曹变蛟副将赵成之子?”
随即他又惋惜的说道:“赵成是员勇将,可惜战死在了松山......”
赵清淮双目赤红的看向洪承畴,“洪贼,你也配提我父名字?”
“我父力战殉国,曹总兵从容赴死,数万明军将士埋骨他乡,为何独独你洪承畴能苟活于世?”
“岂不知?因你一人贪生怕死,让多少死难将士蒙羞?”
“你为何不能去死?!”
洪承畴听后,像是被抽干了身体的所有精气神一般,在地。松锦战败是他人生中无法抹去的一大耻辱,而比战败更加耻辱的是他降了鞑虏。即使他一首用“良禽择木而栖”这种虚无的理由来安慰自己,但其实在内心深处,他一首无法面对自幼便奉为皋垚的圣人教诲。
赵清淮的责问,只不过是将他最后一层遮羞布撕开了而己,归根到底,他是一个不忠不义、无君无父之人!
“老夫,对不住他们!”,洪承畴流下了两行浊泪。
赵清淮一振衣袖,身后的亲兵顿时抽出一把腰刀,弃掷监室之内。
“洪贼,你死有余辜,如若还有几分血气,便自裁谢罪吧。”
洪承畴目光涣散,他知道今天是必死无疑了,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了崇祯帝的面容。
松锦战败的消息传回北京后,崇祯帝恸哭不己,后于北京设坛建祠,亲率群臣为洪承畴祭奠,崇祯临死都不知道洪承畴投降清廷之事。
死去元知万事空!
洪承畴颤颤巍巍的起身,随后面北而跪,三叩其首,做完这些后,他终于捡起了地上那把腰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陛下......罪臣......洪承畴......陪你来了。”
语毕,洪承畴用力一抹,脖颈里温热的鲜血顿时喷满了整面墙壁,曹变蛟、赵成及崇祯、弘光、隆武三朝为国殉难的所有明军将士,迎来了他们新的祭品。
夜色中,天高风雪急,隆武二年到了!
【第二卷:风起南方(完)】